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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9章 不速之客 ...


  •   天气渐寒,屋内的暖气与屋外的寒意相遇,在玻璃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雾。夜色之中,朦胧而剔透的窗玻璃,透出温暖的光,如一层被时间晕染过的画布,上面隐约勾勒出一道清峻如山峦的男子轮廓,捧书坐在书桌前,伴着清朗的读书声,一旁是温润如溪流的少女身影,托腮聆听。窗台上打盹的鹦鹉是一抹翠绿,为宁静安然的画卷平添了几笔生动。

      自从清塘学生运动之后,叶新芽不再去惠民女校了。叶新芽不曾想过,上学竟然也变成了一件危险的事,至少,在邹卓声看起来是一件危险的事。

      本来,休学就罢了,叶新芽想起读书带给自己的压力和课堂里无聊打瞌睡的时光,想着这也并非坏事,正好乐得如此。可是谁知,邹卓声却主动提出,未完成的学业,他亲自来教。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聊游戏,让叶新芽又生出些许沮丧。

      不过,更多的还是惊讶。

      邹卓声这位大忙人,竟然肯用自己本就捉襟见肘的休息时间,给自己上课,她思前想后,也没想出必要性在哪。邹卓声仿佛是认真要将她培养成什么国之栋梁似的,矜矜业业,准时准点,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勤勉。没有迫不得已,反而有几分乐在其中。

      就比如有一次,她犯懒多赖了会儿床,结果等她醒来,邹卓声已经在沙发上看了半晌的书,她瞬时脸红得无地自容,急忙套上外衣,乖乖坐到书桌前。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懈怠了。

      她猜想自己应该将来会有什么大用,每日但每每她问及任务时,邹卓声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尤其每次看到他腰间的配枪,就总是开小差,还忍不住让邹卓声教自己使枪。在她看来,比起读书,似乎玩枪更有趣。

      但邹卓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说,这不是她该玩的东西。

      后来,她干脆自己说服自己,或许是任务十分重要,不能丝毫疏忽,所以邹卓声才如此严格保密,更要加紧对她的培训。于是她便不再追问任务,顺势就将邹卓声当成了她了解世界的万花筒,以及不要钱的说书先生。

      最近,她缠着邹卓声给她读一本叫做《理想国》的书,作者是柏拉图。她并不清楚这是本怎样的书,只是被标题吸引了。

      “在柏拉图的思想里,国家的建立是为求实现公道正义。”邹卓声解读着。

      叶新芽独自发呆,若有所思:“所以,公道就是人人都能有衣穿、有饭吃,能选择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对吗?”

      邹卓声合上书本:“你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那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她问。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而所谓的公道正义,有时候不过只是一种手段、工具……”

      说到这里,他忽然犹豫,看着叶新芽纯真的眸子,觉得不适合与她讨论这样冷冰冰的话题,便结束道:”这本书对你来说有点深奥,明天换一本吧。”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和它应该是什么样,是两回事吧?”叶新芽追问。
      这一问,倒让邹卓声颇有些意外。她长大了,看似稚嫩青涩、涉世未深,但却不是任人摆布的孩提,有些道理她比谁都懂。

      “你说的没错。”邹卓声回答她。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应该去改变,把它变成应该的样子?”
      虽然她懂得道理,却仍怀着稚嫩的理想,此话一出,证明她依旧只是个孩子。

      “世界很复杂,没那么轻易改变。”本来邹卓声想结束话题,也是为了不给她的浪漫畅想泼冷水,但如今被不断追问,他干脆就直截了当,让她彻底死心。

      只不过他没想到年少之所以轻狂,就是因为一股子不会被任何冷水浇灭的炽热。
      “虽然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但我知道有许多人在做这样的努力和改变,我很敬佩他们。”叶新芽说着,眼里闪着光。
      ”这些事,不该你想。“说到这里,邹卓声有些没好气地起身,将那《理想国》塞回书架。

      “我知道,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去改变。”
      叶新芽的这句话,像打翻的墨汁,泼在了邹卓声心上。他的眼前正是被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的那本《理想国》,三个字的书名极其醒目。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你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我就是那个让世界’不变’的人。”
      他漠然地转身,透过玻璃的微弱天光笼罩下,如一尊冰冷的雕塑。

      “你救了我,救了他们,你已经在改变这个世界了。”叶新芽眼中的光芒坚定而包容,邹卓声一时间竟不敢直视,似被灼伤似地挪开了视线。
      “最近我可能来不了了,你先复习之前的几本书。”
      说完,他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匆匆离开了公寓。

      *

      天阴沉沉的,回去的路上,他见车窗外熟悉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思绪万千。想起叶新芽的话,内心深处有个沉睡已久的角落莫名地被触碰,想起了自己毕业时的宣誓词,要为国家的民主、和平大业奋斗终生。

      可是走着走着,就潜移默化地偏离了原本的方向。他自欺欺人了许久,假装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直到今天,才终于不得不将脱轨的一面拿出来细细端详。

      但越端详,越迷惘。

      一时半会儿看不透的问题先放一边,眼下急需他处理的问题,是要迎接一位不速之客,南京来的重要人物——顾伟民。

      清塘学生的问题处理完毕后不久,警察厅控告邹卓声与学生有勾结,不管是出于政治斗争的目的,还是确有其事,既然有人举报,南京方面就不能不闻不问,于是派出特派员来长浦巡查,但人选颇让人玩味,在原定的特派员出发前,临时换成了顾伟民。

      而这个顾伟民,其实是邹卓声的岳父。

      邹卓声父母早亡,出身微寒,尽管业务能力出众,但却因为没有背景,在光复社屡遭打压,直到他在一场酒会上认识了顾伟民。

      时任国防部委员的顾伟民,正是他的伯乐。在他的提拔下,邹卓声很快接下了两件要案,又能力出众顺利完成,一下子跃升。顾伟民更将自己的独生女嫁给了邹卓声,对他的器重溢于言表。

      只是,这位顾小姐,从小是个病秧子。她虽然倾慕邹卓声,但很清楚,他只是因为顾家的权势和恩情,才与自己结为夫妻。邹卓声似乎将自己毕生的温柔体贴都给了她,但里面总透着客气和疏离,她从无机会走进他的内心。

      成婚两年后,顾小姐病重离世,临终前她感激邹卓声给了自己一段体面的婚姻生活,让人生完整,但这更令邹卓声羞愧,为自己从未交付的真心。两年间,二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顾小姐走后至今,已经七年,邹卓声未再娶,偶尔听到他在风流场上的韵事,无非是根白薇小姐的几则花边新闻。顾伟民在南京也有所耳闻,但他待这位女婿早已入亲子一般,他多年未娶,对女儿就是最大的忠诚,而邹卓声这样的男人,哪有不风流的?

      可是最近,他从长浦听到些不一样的风声——邹卓声身边似乎有了新人,这回不是欢场女子,是个普通的少女。

      越是普通,顾伟民越觉得不寻常。本已退居幕后的他,打算亲自来一趟长浦,借着公务之便试探敲打这位贤婿。

      翌日,邹卓声带着光复社的几名骨干,拜访了顾伟民下榻的酒店,两人在会客厅商谈。

      “这次来,是我主动提的,你的事我已经压下来了。若是派了别人,指不定给你泼什么脏水。”顾伟民威严的泰山架势。

      “老师考虑周全,是学生办事不力,让老师费心了。”邹卓声在顾伟民面前,是难得的谦逊守礼。

      “只是我也很意外,你竟然会为几个学生说话。”顾伟民意味不明地一笑。

      “学生认为,不值得因为几个学生,引起轩然大波。”邹卓声淡然回道。

      “这很不像你的风格,如今的你,也会息事宁人了。”顾伟民话里暗藏机锋,邹卓声听出了关窍。

      当年他跟着顾伟民,杀伐果决,才能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这也是顾伟民欣赏他的地方。如今学生一事,确实不像他的手段。

      “老师如此说,学生惭愧,只是世道有些不同了,学生也是不得已。”
      “只怕是人心不同了吧。”顾伟民调侃的口吻,但语气仍旧带着严苛,“说起来,你如今怎么又唤我老师了?”

      当年邹卓声一直唤顾伟民为老师,直到结婚那日,他方才在顾伟民的督促下改了口,叫做“岳父”。自从妻子过世后,顾伟民一直在南京任职,见面机会很少,偶有交流,邹卓声也顾念妻子新丧,仍旧唤“岳父”,一为习惯,二为宽慰老人,三也为不给人留下话柄。可是如今,七年过去了,再见面,他自然而然又唤回了“老师”,那层翁婿关系,早在不知不觉之中淡了。

      如今顾伟民再提起此事,但邹卓声早没了敷衍屈就的心情,只是假装没听明白似地回答道:“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永远是我的老师。”

      顾伟民有些不快,在他印象中,邹卓声并非如此没有眼色之人,但他不介意再提醒一番。
      “当年你从宁远那个小地方考上情报专科学校,进了这光复社后遭人排挤,还好后来我发现了你这颗遗珠。你也应该清楚,这些年,我把你当成亲儿子一般看待。”
      可是,邹卓声不紧不慢,恭恭敬敬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恩情,学生不会忘记。”这一下,让顾伟民结结实实碰了个软钉子,却又对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其实,邹卓声清楚顾伟民的意思,但他早就想摆脱提线木偶的角色,不想再处处为顾伟民牵制,为他的官场博弈而卖命了。早年间,顾伟民为了一己私利,没少公器私用,利用邹卓声的职务之便,以亡故女儿的名义和知遇之恩,绑架着邹卓声帮他摆平了不少腌臜事。

      女儿哪怕不在,但曾经存在过的婚姻即是无形之中的捆绑,若是这层关系彻底断了,那顾伟民能拿什么再来绑架如今势头越来越盛的邹卓声呢?

      他们没有共同的利益,没了他,邹卓声平步青云之路不会被阻挡,尤其从这次南京方面全权让邹卓声处理学生事件,不加干涉,就足见上面对他的信任。自己当了这个特派员,也不过是顺着上风的意思。

      他只能再把女儿搬出来,希望那个楚楚而温婉的倩影能再唤起邹卓声对旧情的一点点眷念。
      “蓝玉已经走了七年,她一走,你我翁婿之间,竟然也疏远了。”他故意在“翁婿”二字上加了重音。
      邹卓声知道他的用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学生想着您老人家事务繁忙,不敢叨扰,以后会多打电话问候您。”

      他不提亡妻,更不提“翁婿”。
      如此油盐不进,顾伟民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当初他看中邹卓声既懂变通,又深谙世故,还有一份难得的执著坚守,如今只觉他这一切的优点,都变为利刃反噬到了自己头上。

      就这样打了半天的太极,却没有任何进展,顾伟民的耐心到达临界点,干脆直截了当道:“你有了新欢,何须瞒我?”
      这才是他此番真正想说的话。

      “老师这话从何说起?”南京向来有一些长浦这边的风言风语,顾伟民听说自己的花边新闻,并不稀奇。
      顾伟民的神情,却大有一副邹卓声明知故问的架势,眼神里捉摸不透的尖锐目光,微笑着答道:“长白路13号的那女子,想来不是普通人,不然如何能得你照拂,保护得密不透风?”

      原来如此。叶新芽的事,只有光复社的几个亲信知道,如今竟然传到了顾伟民耳朵里,连地址都说得清清楚楚,他瞬时懂了,瞥了眼立在身旁的杜克,杜克却目不斜视。

      “那是个孤女,身份干净,我留着有用。”他收起了刚才的谦逊,挺直了腰背。
      “哦?有何用?说来听听?”
      “老师不必费心,到了有用之时,老师自会知道。”

      顾伟民没想到自己曾经听话的学生,竟然有种翅膀长硬、再不受管束的架势,自己说的话,竟也被毫不留情地驳回来。一时间怒气升腾,却又保持着上官和长辈的风度没有发作,化为语重心长的敲打:
      “既然是公务往来,就不要给人留下话柄,风言风语传到南京,于你的仕途不利……你也得考虑我的名声。”
      “如此芝麻小事,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能波及老师的名声?而且,清者自清,我做事向来不会管周围的人如何看,老师当初不也是这么教育我的吗?”

      谦逊是因为曾经的情分,可若是对方得寸进尺,邹卓声不打算退让半分。

      “我言尽于此,你最好也想想蓝玉,你跟舞女的风流事我已忍了,但若跟个来路不明的孤女纠缠不清,丢了我顾家的脸面,我不介意帮你处理掉这个麻烦。”顾伟民言辞的狠厉,他向来雷霆手段,比起邹卓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邹卓声默默攥紧了拳,对方拿叶新芽威胁他时,一股愤怒冲上心间。但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十几年职业生涯训练出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已经刻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

      “我若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了,岂不是辜负了老师的栽培?”他微笑着,言语中的机锋让对面那位半百老人气得嘴唇颤抖。

      “好!好!好!很好!”顾伟民词穷,一时竟只有这几个“好”字脱口而出,不等说完便整个人裹着一团愤怒起身离开。

      邹卓声真的已经不一样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听话的学生、贤婿了。

      他不甘心,没有人能与他做对,邹卓声这个他一手栽培的良将更不可以!作为南京方面的高层,他有一万种办法治他。他现在得意,将来会有他哭着求自己的时候。

      *

      顾伟民离开南京后,邹卓声终于卸下了满身的疲惫,躲进了长白路13号,只有在这里,才不用戴任何面具,做回最真的自己。

      叶新芽看出了他的愁绪,尽力展示着自己这些天的学业成果,想哄他开心,可邹卓声还是眉头不展,叶新芽的兴致也一点点消磨。

      “我是不是很笨,一点也帮不上你?”
      “你乖乖的,不给我添麻烦,就是帮我了。”
      “我知道我是个麻烦。”她沮丧地垂着头。

      听她这么说,坐在藤椅上的邹卓声才意识到自己头上的阴云已经笼罩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探身凑到她跟前,安慰道:“其实我很羡慕你,无忧无虑,你继续这样就很好,不是麻烦。”

      闻言,叶新芽总算展颜道:“那我能帮你吗?看你这么发愁,我也想帮忙。”她蹲下,在他膝旁,像一只黏人的小猫蜷缩在主人的膝边,晶莹的眸子望着他。

      邹卓声笑了,抬手轻抚上她的发间,柔软的触感,让他收起了严肃,脸上尽是温柔:“你不必帮我,也帮不了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连我都无能为力。”他不禁叹息,靠在藤椅背上,“当你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监视着,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时局人心时,就能明白我说的话了。”

      叶新芽的眼中满是困惑和怜悯,她不懂他说的情形,但她懂他此刻的无奈心境。

      “最近,你不要出门,如果需要,我让老陈陪你。”邹卓声走之前叮嘱叶新芽道。

      他料想,以顾伟民的狠厉做派,绝不会轻易罢手。顾伟民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收拾不了,他只能严加防范。他的猜想没有错,很快顾伟民便有了动作,只是不是冲着叶新芽,却是冲他本人而来。

      南京下令,命邹卓声负责与日本和谈的任务。这个烫手的山芋,竟然落到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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