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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8章 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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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亲自来一趟,叶新芽都不知道,有的办公室,能比审讯室还阴森几分。
明明是白天,可窗帘仍旧拉得严严实实。她坐在皮沙发上,局促地抠着手。
对面的书桌后,邹卓声就像主宰者一般靠着椅背,整张脸没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过了片刻,叶新芽壮着胆子开口,温柔细弱的声音问:“你还生气吗?”
没有声音,越是沉默,叶新芽越是发憷,她只好接着说:“都是我不好,不该去游行,但是我也是一念之差,被他们鼓动去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的道歉恳切真诚,邹卓声终于开口,手指拈起桌上的那张纸,问:“字这么丑,能不气吗?”
叶新芽愣了下,回过味来,紧绷了很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的。”她淡淡地笑。
昏暗之中,只见邹卓声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将遮光帘拉开一人来宽的缝隙。
外面午后的阳光,正好勾勒出他侧脸的凌冽轮廓,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淡淡的金,他的身后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叶新芽一时看得入神,静静地怔忡了一会儿,她才起身跟到他的身后,想靠近,又不敢。
“找我何事?”邹卓声直入主题。
“我想问问,那些被抓的学生,会如何处置?”
听闻此言,邹卓声颇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来。
“这么关心他们?”
“毕竟他们是我的同学……”
“很讲义气嘛。”这句看似夸奖,但叶新芽听来怎么都不对味,只能尴尬地笑笑。
“我供你吃穿,让你上学,最后换来这个。”邹卓声则不屑地冷笑,低头看了看手上仍旧未消的牙印,“很显然,还是你的同学比较重要。”
逆光的阴影下,邹卓声的脸蒙上一层阴影,但仍能清晰地察觉那股森森的不快。
“对不起,你手怎么样了?”
叶新芽的内心懊悔不已,她一进门,确实应该先关心他的伤,毕竟那天自己下嘴是情急之下发了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现在才想起来,会不会有点晚了?”头顶的声音沉沉落下。
叶新芽垂眸不语,片刻,她双手轻轻拉起那只被她的尖牙袭击过的手,手指触到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觉得邹卓声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将他的手拉到跟前,仔仔细细看,手背上的牙印,淡淡的血痕已经结痂。
“肯定很疼吧。”她抬头,清澈的眸子凝望着邹卓声,眼中的怜悯像要把他吸入深渊。
“刻、骨、铭、心。”话很重,但邹卓声的表情却是淡淡的。
这四个字重如擂鼓地砸在叶新芽耳中,她却微笑着,轻轻地对着那道牙印呵气。
“我小时候受了伤,我哥哥就这样给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清软的气息轻拂在手背,一阵酥痒顺着手臂传到了脖颈。
邹卓声如被灼伤一般,甩开了她的手。
“你想替他们求情?”他再次转身对着窗外,侧身对着她,让她看不清此时自己脸上的神情。
“是。”叶新芽坚定回答。
“就为了同学之谊?”
“如果我说是,你会答应放了他们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
听闻此言,叶新芽深吸一口,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其实她们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是孤苦过来的,而她们描绘的人人有衣穿、有饭吃、平等的、自由的世界,就是我所向往的。所以我想帮一帮他们。哪怕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还是想尽一尽力,为改变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她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娓娓道来。
“你不觉得他们很幼稚吗?改变,是喊一喊口号就能解决的吗?”邹卓声反问。
“但如果不去做,不相信,便一定不会改变吧……”
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沉默。然后邹卓声说:“你回去吧。”
他并没有给她回答。叶新芽有点茫然,刚要张口追问,却被打断了。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邹卓声转身,踱步走回办公桌旁,“你回去,以后不用去学校了,如果有时间,把你的字再练一练。”
他说着,敲了敲桌上那张宣纸。
眼看多说无益,叶新芽只得轻轻地“哦”了一声,沮丧地退出了邹卓声的房间。
她走后不久,邹卓声叫来了老陈,吩咐他:“跟公寓的经理说一声,那个门童,可以辞退了。”
*
从邹卓声的办公室回来之后,心情忐忑,其实并不确定他是否能答应。
但这样的事,她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毕竟,树之大,不是蚍蜉可以撼动的。
她消沉了几天,每日跟鹦鹉对话,茶不思饭不享,只想出去透透气,但她最远只能到达楼下的门卫室。
从她见过邹卓声之后的第二天起,门童就换了人,从一个清秀的小伙换成了一位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大叔。
叶新芽一开始还有些好奇,问起之前那个门童的去向,但大叔似乎并不打算多跟她说话,像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兵马俑似的板着一张脸。
叶新芽便再也不问了。
这天,她安安静静到楼下方寸之地“散步”,忽然在门卫大叔的桌上,看见了一张报纸。
——五十八名学生被释放了!
偶然得知这个消息,她掩饰不住地雀跃。
她不确定是不是邹卓声做的,但她内心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坚信,一定是他!
“大叔,让我出去一下好不好?”她兴奋地问,全然忘记了刚才大叔还给自己一张冷脸。
大叔一听,兵马俑脸竟然活了过来,瞪大了眼,脸上写满了抗拒,他知道前一位是怎么被开掉的,因此对眼前这位,提起十足的警惕和戒备。
“麻烦您给邹先生带个话,我想见他。”叶新芽如此说,大叔这才松了口气。
*
两天后的下午,那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门口。
叶新芽从窗口看见,兴冲冲地抛下楼,娴熟地拉开车门,钻进车里。
但邹卓声并不在,她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叶小姐,邹先生让您去光复社。”老陈解释道。
“诶。”她轻轻应了一声。
到了光复社,邹卓声的办公室外,她听见里面一阵厉声斥责,不禁胆颤。
“叶小姐不如在这等一会儿。”
说完,司机老陈仿佛逃离门内的殃及,忙不迭逃了,就剩叶新芽一个人孤孤零零立在外。
等了许久,门内出来一名工作人员,脸色阴沉。
叶新芽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邹卓声背对着门站在书桌边,整个人浸没在一屋子的阴霾之中。
她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轻轻关门,刚走没两步,被地上躺着的一枚烟灰缸挡住了去路,烟灰撒了满地。
她小心翼翼蹲下,拾起烟灰缸,悄悄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邹卓声这才稍微侧头看了看身后。
“说吧,什么事?”他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是来谢谢你的。”
这软软糯糯的一句回答,春风化雨一般消解了邹卓声内心的焦躁,而那声“谢谢”则引起了他的好奇。
“谢我什么?”
“谢谢你,救了他们。”
“消息倒是灵通。”邹卓声这才转身看向她,接着问,“何以见得是我救的?”
南京方面一开始听了警察厅的,是准备杀鸡儆猴,但邹卓声向南京发了一封电报,陈明了利弊,放了学生,平息舆论,杀了任何一名学生,当下内忧外患,只会群情激愤鱼死网破,反而得不偿失。
南京被说动了,交给邹卓声负责,然后五十八人被释放,由学校进行教育和看管。
“你会从路边救下我,想必不会对学生下手。”叶新芽回答。
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东西,若不是他当初心生一念之仁,此时真的说不定在哪个乱葬岗里。
没想到,他手上沾满了血,这一念恻隐救下的性命,竟成了他黑暗人生里的一点点光。
而那光竟也懂得他,照亮他,回馈他。
他脸上的愠色渐渐化开,问:“拿什么谢我?“
“你说,怎样都行。”她爽朗地笑。
“真的……怎样都行?”他眸子一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叶新芽丝毫不惧,坦然道:“说话算话。”
然而,她刚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邹卓声正缓缓向她靠近。
安静的屋子里,充斥着清脆的皮鞋鞋跟的声音。
他靠近一步,她退后一步,但几步之后,她瞬间恍然,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他又不是魔鬼,如果自己不退,他还能对自己做什么?
难不成,能吃了自己?
于是,她停下了脚步,恐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想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而,她并不知道,当时的邹卓声,真的想要吃掉他。
当她坚毅又无辜的眸子看回邹卓声时,脚步声停下了,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扶上她瘦弱的肩膀。
那一瞬间,她觉得很沉重,但沉重之下竟是踏实安稳。
叶新芽忍不住抬头望向他,他也正望着她,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面,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安静了好半晌,他才道:“你先回公寓,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听清楚了吗?”
命令的语气里多了些温和,叶新芽乖巧地点头。
看似要发生什么,但又什么都没发生。
叶新芽隐隐察觉一些不寻常,但自己也说不出哪里不寻常。
她只是觉得那一刻向自己逼近的邹卓声,浑身上下透着危险的气息。
而对叶新芽来说的危险时刻,对邹卓声来说,却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
相比起桌上躺着的南京密电来说,他唯有看到叶新芽,才觉得一些生趣。
叶新芽那一句“怎样都行“,挑动起他内心掩藏许久的冲动,但又被他本性里的清醒理智冲出来拦截。
所以,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