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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02章 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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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微凉,邹卓声起身将窗户关严实,又坐回床边。
床上这个小乞丐,两天前,算是救过他一命。
那天他遭暗杀时,拿她当了挡箭牌,最后持枪人的两颗子弹,他躲过了,但没注意到,子弹划过了小乞丐的肩头,破了一道小拇指宽的伤口。
伤口不深不浅,也不显眼,但是梅雨天里淋过雨,不管不问,早已化脓了。已是深夜,没有医生,他便用车里的急救箱帮她简单处理了伤口。
此时此刻,她仍熟睡,发着烧,脸上泛着些潮红。
床头昏黄的台灯灯光下,她的睫毛微微翕动,缓缓睁开了眼。
她迷蒙着眼,盯着天花板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到了邹卓声身上,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我做了个梦”。
不要吃的,不找水喝,不问自己身在哪,没有半点警觉,开口只迫不及待说起自己昏睡时的“见闻”,多少有些没心没肺。
“有闲心做梦,看来还死不了。”邹卓声对一个小女孩神志不清时的胡思乱想不感兴趣。
但小姑娘却没被这盆当头浇下的凉水影响到,旁若无人接着说:“我梦到我哥哥了,他给我买的米糕,还是那么香。”
说完,一阵微弱的咕噜声,在空寂的屋中荡开。
这间屋子位于长白路13号公寓里,是当初邹卓声为了监视目标租下的,房东搬去了香港,索性一下子租了他好几年。如今屋子空置一段时间了,里面仅有最基本的家具,都布满了灰尘。
若不是遇上眼前这个“麻烦”,他兴许一两年都不会来一趟。
随着咕噜的声音消散,小姑娘有些尴尬地咬着唇。
邹卓声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铜盒子,打开盖子,递给她。盒子里躺着几颗褐色的喉糖。
“这是什么?”她问。
“毒药,吃吗?”
小姑娘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拈起一颗放到嘴里,忽然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原来毒药是甜的。”
邹卓声合上盒子,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你叫什么?”他问。
“叶新芽。”
“哪几个字?”
“叶子发了新芽的,叶—新—芽。”
邹卓声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又继续问:“你哥哥在哪?”
绕了一圈,邹卓声还记得刚才那句话,他对其他信息毫不关心,但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还是有兴趣了解一二。
“他死了。”小姑娘神情落寞。
“怎么死的?”
被问到伤心事,她顿了顿“被…被坏人打死了。”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边说着,一边背身冲里侧墙壁躺着,不再看邹卓声,只淡淡吐出一句“我困了”。
邹卓声的询问下,还没有谁敢这般态度。但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置气,更何况她还负伤在身。
他索性拉了台灯,离开时轻轻碰上了门。屋内一片昏黑,只剩窗口透进微弱的路灯余光,罩着床上那小小的蜷缩的身躯。
*
第二天早上,叶新芽还在熟睡中,迷蒙之间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随之而来是一番打扫布置的声响,她使劲抬眼皮,半天才勉强睁眼,看到一个胖胖的阿姨,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胖阿姨带了饭菜来,又将屋里打扫一番,小伙子则搬来一些日用品。他们利落地就将一切布置妥当,全程没跟叶新芽说过一句话。叶新芽几次开口问,但对方根本不理睬,就像中了傀儡术失去神志的木偶一般,机械地完成任务。
待叶新芽吃完了饭,又来了一名穿白大褂的,这回换他将叶新芽当成木偶一样摆弄一番,给肩上的伤换了药,任她一直惨叫喊疼,也是冷着脸不给半点反应,只是最后开了几颗药丸,叮嘱她要按时按量服下。
一通忙碌过后,几人散去,屋里又只剩下了叶新芽一人。她起床来到门口,想看看外面,却发现门被反锁,任她如何推拉,都打不开。于是只好坐回床上,抱着膝盖,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行人寥寥,街对面是几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层居民小楼,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就这样枯坐着,直至夜幕降临,门口才有了响动,推门进来的是邹卓声。
他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昨夜是细雨绵绵,今天便是狂风暴雨。
叶新芽缩瑟在床角,仍闻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一股血腥气。
待他搬了椅子坐到床前,她看到了他指缝间淡淡的红色。
台灯被拧成奇怪的角度,刺眼的灯光直直地打到叶新芽脸上,刺眼得几乎要流出泪来。她不禁用手挡在眼前。
“把手放下!”
不容违逆的语气下,叶新芽缓缓放下了手,花了点时间才渐渐适应这灯光。而对面那人的目光,比这灯光还要犀利刺眼。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半句谎话,我就把你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他俯身前倾,手肘撑着膝盖,低沉的声音冷冷的,叶新芽不敢吭声。
“听清楚了吗?”
她这才压抑着惊惶,微微点头。
“你是哪里人?”
“浙江桐乡人。”
“多大了?”
“十九。”
空气骤然凝固似的,邹卓声阴沉沉地盯着她。眼前这姑娘,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
“我刚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她也很聪明,立刻猜到了邹卓声在怀疑什么。
“是真的,我没扯谎,我真的十九了,只是这几年老是吃不饱,不长个罢了……”
她说这话时委屈伤感的模样,在刺眼的白光之下,看不出明显的异常,邹卓声姑且先信了她。
“为什么来长浦?”
“逃难,想投靠长浦的……亲戚,但……亲戚已经搬走了。”
“逃什么难?”
“家里被鬼子炸了。”
“家里几口人?”
“爹妈,还有一个哥哥,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家里做什么的?”
“开纺织作坊的。”
“一个人怎么来的长浦?”
“搭车,半道走散了,又遇上了小偷,钱都没了,只能沿路乞讨,走来长浦。”
邹卓声看她泛红的脚上磨出无数道血痂印子,心下了然。
“读过书吗?”
“小时候读过半年的私塾,认得几个简单的字。”
静默片刻后,邹卓声终于将台灯拧开,叶新芽一时没能从强光中缓过来,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孔。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壮着胆子问道。
邹卓声走到窗口,点燃一支骆驼香烟。回头看到那双受了惊吓的眼睛,逐渐冷静下来。
情报处那一堆来路不明的家伙要他审问,一整天的沉浸,他只是还没从那种混沌焦灼中切换过来,所以看到眼前这个同样来路不明的小丫头,难免波及无辜。
“你没什么错。“
“那你为何……这样对我?”
“这世道待人,从来不论对错,你一个人在长浦求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烟头的火星在昏黄的角落中忽明忽暗,烟雾袅袅飘向窗外。
叶新芽愣神看了片刻,觉得邹卓声说得没错。
她只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奢求得不多,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没人问对错,也没人有错,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我说过,跟着我,可是会没命的,如果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邹卓声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像是真的要她慎重考虑。
可叶新芽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脱口而出:“我跟着你,不会后悔。”
“你不怕死吗?”
“我都死了好几回了,不差这一回。”
邹卓声看着她,眼神透着些诧异,但转瞬即逝。他没再多说,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他驻足。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她问这句话的口气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情报处的身份特殊,能让邹卓声完完整整报出身份姓名的人,整个长浦加起来不超过三人, 其他不知好歹这么问的人,大多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但这次,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认真回答道:“光复社情报处,邹卓声。”
“那我叫你……老邹?”
她有种能将任何严肃正经的话题都化为家长里短的天赋。
邹卓声未置可否,径直出了门。
门外响起反锁的声音,叶新芽眼中的光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