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一枪[射击]》冥王星暗

62、第六十二发子弹

　　人在年轻时不会想到衰老，健康时也不曾想到死亡，直到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步一步走完生老病死的生命之圆。

　　颤抖的手放在病房门上停留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推开。

　　袁心拼命压制住胸中随时要决堤的情绪，想不清楚到底该用什么身份送朱山峰一程。

　　他生了什么病、何时入院，季枫未提起过一个字。

　　也不难理解。毕竟在朱老眼中，自己是季枫冠军路上的障碍，是扰乱他心智的意外。

　　病房里的电视正播放着男子十米气步/枪的颁奖仪式。季枫站在最中央，捧着一束花，眉头舒展，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朱老，你的弟子终于夺冠了！您安心上路，一路走好……

　　袁心转过身，轻轻擦去不知不觉中滚落的泪珠，边看着手里的便签纸边大步离去。

　　在奢侈品店买帽子时，袁心特意嘱咐柜姐包装得精致一些。她想送给凌总这份礼物，天天戴着它，也许会在病痛难忍时想到并不是孤身一人。

　　等待包装时，袁心打开手机，很想恭喜季枫圆了冠军梦。一行行文字在对话框中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熄灭手机屏幕。

　　她提前知晓朱山峰离世的消息，却无法想象季枫的心情。夺冠为谁，退役又为谁？所谓的意义一旦幻灭，人生便从此虚无。

　　提着东西回到凌总的病房时，凌总半卧在床上，头歪向床边，一阵一阵剧烈干呕。

　　护工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笑着告诉袁心；“我护理过上百个化疗病人，就小凌最坚强！你不晓得那些娇气的，掉头发哭，吐也哭，大便上不出来也要哭，那有什么好哭的呀，都是些化疗的正常副作用……”

　　袁心连忙打断她：“凌总，东西都买好了。”

　　凌总马上直起身来，倚在床头，示意护工把垃圾桶拿远，奋力用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审视着袁心，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放柜子里。多少钱，我转你。”

　　袁心挤出一丝微笑：“凌姐，我送你的。”

　　“你可怜我？”凌柔突然挺直腰背，试图证明她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你没车没房，绩效系数比我低三分之一，我还用得着你来施舍？”

　　护工第一次见雇主在工作中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端起垃圾桶走出病房。

　　“不是这个意思。”袁心也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一共五千二，□□在袋子里。”

　　凌柔马上转账过去，头也不抬地下命令：“行了，走吧。”仿佛人还在办公室，刚刚骂过犯低级错误的员工，让他回去反省。

　　袁心听话地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别告诉其他同事，省得他们来看笑话”。

　　走出医院大楼，直接暴露在猛烈的阳光下，窒息感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拿出手机准备看季枫的新闻发布会，徐行长的电话却在这时打进来，说有急事让她回行一趟。

　　没有通过秘书，而是亲自打来电话，不得不回。

　　袁心马上招了辆出租。车窗外，高楼大厦飞快掠过，人流依旧熙熙攘攘，有人正在出生，有人即将死去，有人登上山峰，有人陷落谷底，而世界的运转却从不曾为谁停留片刻。

　　“小袁呐，休假休得怎么样了？”徐行长笑容可掬，让秘书沏来一杯茶。

　　“还行。”袁心小心观察着徐行长。他的表情和语气，不像是业务系统出现问题或是个人条线突发难以控制的舆情。

　　“喝茶，喝茶。”徐行长指指茶杯，翠绿的毛尖儿在玻璃杯中旋转浮沉，“冷静了几天，你也应该恢复过来了。做大事的人，这点小诋毁不算什么，别太在意。”

　　原来他是指刘予舟大闹会场的事。袁心点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啊？个人部不能群龙无首。”徐行长声音中透着几分得意，像在递给她一块大肥肉。

　　“徐行长，我请了一周假，现在刚休了一半。”

　　“上午开了党委会，你回来就是副总，主持部门全面工作，享受正职待遇。小凌生病，要请长假了。”徐行长的语气充满“她一定会跳起来同意”的自信。

　　“凌总她……”袁心故意问。

　　“听说生了病，要手术休养。人力部准备给她办理停薪留职。”徐行长盯着袁心，“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了。她的管理风格太强悍太老旧，个人业务条线也需要换个文化。你上任之后，要特别注意和季节集团搞好关系……”

　　徐行长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翻动着，有时呵呵笑两声，有时吹吹茶杯。他还说了些什么，袁心实在听不进去。

　　棋子，通通都是棋子。用的时候鼓舞你去冲锋陷阵，废弃的时候毫不怜惜地随手丢掉。不管损失几个，总会有其他的气质争先恐后地补上来。

　　“徐行长，请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再做答复。”袁心抓住徐行长喝茶的时机见缝插针，站起身走出行长办公室。

　　刚入职时，袁心被分配在一个偏远的营业网点。那时，每当到总行培训、开会、交资料，她总怀着一种无比膜拜的激动心情在大楼里跑上跑下，好奇地到处观察探索、赞叹渴望。

　　现在真正属于这里，情感却早已不复存在。

　　也许人就是这样，渴望的东西一旦真正到手，便很快习以为常，再到不以为意，继而去追求下一个更加耀眼的目标。

　　韩宇守在电梯口，见袁心走来，露出一口白牙。

　　“袁总，跟你汇报一下我们科这几天的工作，回办公室说吧！”韩宇按下个人部的所在楼层。

　　“我在休假。”袁心声音很冷。

　　“我……我”韩宇一着急有点小结巴，“方……简方深让人来闹会场的事，和我没关系！我发誓！”

　　袁心盯住他，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所有心思：“哦？那你又怎么知道，是简方深安排人来搅局的呢？”

　　“小朵告诉我的！”简方深急忙举起双手，像是在投降。

　　“哪个小，哪个朵？”袁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已经不叫钱姐姐了啊。”

　　韩宇低下头，耳朵顿时通红，学生一般的表情动作和巨人一样的身高极不相称。

　　袁心微微一笑，决定不再逗他：“说吧，跟钱小朵怎么勾搭上的？”

　　“不是勾搭，现在只是朋友……”韩宇连连摆手，“加了她的微信，发现我们居然有很多爱好一样！俄国文学，地下摇滚，街头艺术家，那些不大众的东西，我们居然都喜欢……”

　　真幸福啊。像两名小学生那样，刚知道最喜欢的颜色都是粉色，立刻欣喜地手拉手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不用去管你家住别墅、我家在贫民区，你有很多个好友、我总是孤身一人，我们都喜欢粉色，仅此而已。

　　一只粉色的草莓熊突然在袁心的脑海中跳了出来。这几天，钱小朵不管是看电视、玩电脑还是睡觉，那只熊总是长在她手上。

　　这熊颜色那么艳俗，以前绝对没有见过。袁心努力回想着，却发现自己极有可能当了几天“屏蔽器”，阻隔了韩宇和钱小朵见面的信号。

　　“行，我搬回家住，麻烦你跟钱小朵说一下。”电梯停在个人部所在楼层，袁心没有走下去，直接按下一楼，留下一脸错愕的韩宇。

　　走出大楼，关闭手机静音键，才发现手机“爆炸”了。

　　未接来电、短信甚至微信好友添加申请都显示99+。正疑惑地查看信息，一个陌生号码拨了进来。

　　“你是袁心？X你妈不要脸的臭婊子……”对方是个男生声音，上来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乱喷。

　　袁心立刻切断电话，点开短信，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又连着接到两个无理谩骂的电话。她只有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一条一条看起短信和好友申请附言。

　　从一连串问候祖宗家人的污言秽语和教你做人的质问教育中，袁心艰难打捞着信息碎片，终于拼成事情的原貌。

　　比赛结束后，季枫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退役，有人立刻在论坛上曝出原因是自己。姓名、工作单位、手机号，乃至在行内参加宣传活动的照片都被人肉了出来。

　　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双手双脚却像浸入冰水中一样彻骨寒冷。

　　不知道家庭地址暴露了没有。袁心深呼吸，脑海里闪过各种悲观的景象。

　　此刻同样坠入冰渊之中的，还有季枫。

　　他打了一辆跨省的士，疯狂地催促司机快一些开。射击队有专用车辆，可他等不及集体返程。

　　新闻发布会一开完，邹教练走到季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不再考虑考虑了？国家队刚来要人，你就宣布退役。”

　　季枫摇头，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到“朱教练”，正要拨打，却被邹教练一把拦住。

　　“季枫，朱教练交代我几件事。”邹教练声音中罕见地带上几分柔软的感情，“他托我恭喜你夺冠，他感到很欣慰、很满足，还告诉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朱教练怎么了？”季枫神色阴郁，僵硬得如同一棵又细又直的枯树。

　　“刚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