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一枪[射击]》冥王星暗

4、第四发子弹

　　“重遇”西餐厅位于金融街其中一栋大厦底层。在这片寸土寸金、崇尚快节奏的地方，开这样一家装修考究、一道一道上菜、只播放古典乐的慢节奏餐厅显然有点唱反调的意味。

　　袁心却很喜欢这里。她视力极佳，隔着二三十米便看到落地窗边餐桌上悠然而坐的季枫。

　　他身穿暖白毛衣、藏蓝连帽棉质外套和一条浅卡其布休闲裤子，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干净清爽得像个学生。

　　但是不知为何，袁心却调动所有感官，清晰回想起他射击手套上散发的皮质味道，似乎那才是他温和外表下真正的内里。

　　出门之前，袁心随手扎了一个松松的丸子头，将笔挺的工装换成卡其长风衣配牛仔裤，垮上一个棉麻大帆布袋，方便将资料悉数运回。

　　但当踏入店中，清泉一般的德彪西钢琴曲叮咚响起，彬彬有礼的侍者弯腰致意时，她便开始后悔，自己的打扮太过随意，和餐厅的格调不搭。

　　穿着普通逛奢侈品的窘迫，第一次去西餐厅面对一堆刀叉勺的手足无措，和生活在富裕阶层朋友聚会的小自卑……袁心一直摆脱不掉穷孩子时期莫名其妙建立起的自尊。

　　虽然自己已是金融行业的小白领，收入可观，但源自心深处的贫穷匮乏感根系依然发达，扎得格外深。

　　季枫见袁心进门，轻轻放下手中的口袋读物，起身向她挥着手。他同样穿着
　　简单舒适，神情却坦然自若，脸上洋溢着让人安心的笑容。

　　袁心的窘迫感被驱散了一些，微笑着向他走去，面对他落座。

　　“在看什么书？”袁心注意到他面前放着的一本小书。

　　“哲学。”季枫拿起书皮，“有助于比赛时心理素质建设。”

　　“啊？哲学和射击也有关联？挺有趣的！”袁心微笑着，“真是没想到，你能坚持一件事情这么久。”

　　“只要是热爱的事物，即使绕得再远，总有一天终会再次回到这条路上。”

　　“羡慕、佩服，还有点嫉妒。”袁心喝了口柠檬水，“我啊，从小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对了，昨天看见的朱教练，难道就是到我们小学来挑选队员的那个？”

　　季枫点头，不紧不慢地说：“我还记得大家拼命表现的时候，你偷偷跑开买了一根棒棒糖。”

　　“咳、咳……”袁心被呛了一口，“这你都记得？以前没听你提起过，难道是为了保全我的面子？”

　　两人共同回忆起朱教练选拔射击运动员的事。

　　小学五年级时，前国家射击队运动员、奥运冠军朱山峰退役，回到家乡清州市做射击教练。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从小生长的清石县城中选拔射击好苗子。

　　清石县只有一所小学，大部分孩子都是活泼好动的“野猴子”。朱教练正是看中这一点，加上小地方的孩子能吃苦，便直接杀了过来。

　　那时袁心所在的五（2）班正在上数学课，听到教练来选运动员，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跑得多快、跳得多高。

　　谁知朱教练选人的方式非常奇怪。

　　首先是跟你聊天。问一些诸如“班主任冤枉你偷钱你会怎么办、爸妈抛弃你你会怎么办、没考上高中你打算做什么”之类的问题。问过问题之后，约一半的孩子被筛掉了。

　　袁心回忆自己被问到的问题是“爸妈同时得了重病，家里的重任都压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我不会退学。”记忆中的小袁心忽闪着圆眼睛，“会自己想办法筹学费。”

　　朱教练深深看了她一眼，在一众“多干活、实在不行退学打工”“哭着去找大舅二姨帮忙”“安慰爸妈，让他们不要再伤心”的回答中，只有这个小女孩把自己的处境放在首要位置。

　　小袁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入第二轮选拔。

　　“那朱教练问你的问题是什么？”袁心看着眼前熟悉的陌生人，认识许久，对于他的了解却只浮于表面。

　　“如果喜欢上一件东西，但是为了得到它，要天天五点起床跑步两小时、做比别人多十倍的家庭作业，我能坚持多久。”

　　“你回答的是‘一辈子’？要是我，最多一个星期。”袁心拿起刀叉，准备吃挂着血丝的牛排。

　　季枫却轻轻摇头，微笑说：“直到我不喜欢。”

　　袁心的刀叉顿住两秒。直到不喜欢。这句话似曾相识。

　　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不再喜欢你了”，就潇洒地斩断两人将近4年的情缘。

　　都过去了。袁心默默安慰自己，主动转换话题：“我是在第二轮被淘汰的”。

　　二十多个孩子通过第一轮测试，朱教练要求大家站成一排，双手前平举，比比谁坚持得时间最久。

　　小袁心站在最边上，装模作样地举着双臂，眼睛却瞟向旁边同学的手表。

　　还有不到十分钟下课。小袁心思想斗争一番之后第一个投降，表情痛苦地说自己胳膊上像压了一筐煤，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朱教练摆摆手，示意她回教室。而她却灵巧地贴着墙壁溜过教室，跑向学校小卖部的方向。

　　“当时好容易攒下5角零花钱，”袁心细细品着牛排，眼睛弯成一道桥，“学校流行棒棒糖夹心泡泡糖，班里大概只有我没吃过，我早就想尝尝了！下课人挤，说不定买不到我喜欢的草莓味！”

　　“棒棒糖的味道和你期待中的一样吗？”季枫同样眼含笑意。

　　“不过如此。”袁心回想起那糖精、香精混合而成的化学草莓味，“只不过不去试试，我又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小袁心含着吃了一半的棒棒糖回到教室门口时，小季枫和其他3个同学在第二轮“举手臂”测试中胜出。

　　“我当时已经累得两眼发黑，恰好看到你吃着棒棒糖大摇大摆走过来，还像领导一样视察我们几个”，季枫的声音很悦耳，“走到我面前时，你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我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最后一轮测试是叠骰子。朱教练打开运动包，将一大袋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骰子放在教室外窗台上，要求第二轮中胜利的4个人将骰子一颗一颗叠起来。

　　“想起来了！最后一节是美术课。我已经画完了画，你还在窗边叠骰子。”袁心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自己的座位在窗边。季枫就与自己一窗之隔，专心地叠骰子，骰子堆起的高度已经超过他的鼻梁。

　　“当时……”季枫放下刀叉，温和地看着袁心，“因为你大叫了一声，我手抖了，骰子散落一地。”

　　袁心咯咯笑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看着他纯净的眼睛，她仿佛觉得他依然是那个五年级的孩子，而自己却已沧海桑田。

　　“你明明被挑中了，但是却没有去体校呀？”袁心只知道他从五年级起，直到大学，只是在休息时间练习射击，却始终没有成为职业射击手。

　　“我妈不同意。”季枫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被选中，班主任就说过‘这孩子家庭条件不错，八成不会去学’类似的话，我第一次意识到‘家庭条件’是什么意思。”袁心有些愤愤、又有些自怜，“你们这些公子哥，向来都是想干嘛就干嘛，别人羡慕不来。”

　　季枫只是包容地笑着，眼里毫无波澜：“家庭不给我提供‘条件’，所以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我才转行去做职业运动员。”

　　袁心听闻，鄙夷陷入物质陷阱的自己几秒钟，随后轻声回答：“你还真是少有的‘追梦人’，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

　　“别把我和其他公子哥相提并论。”季枫声音依然温和，神色却严肃起来，。

　　“所以他……我是指简方深，现在过得怎么样？”终于问出了口。

　　刀叉轻轻碰触磁盘的声音消失了。

　　“我不知道。”季枫吐出四个字，深深地看着袁心。

　　两人随后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德彪西的钢琴曲填补了空白。

　　“小袁！”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随后一个结实的身影大步向两人桌边走来。

　　“蒋总好！”袁心条件反射般地弹起来，季枫稍微点了点头。

　　蒋之义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叠在一起，摆出领导开会讲话的架势：“季枫，我就不讲究那么多，直接说说你的问题。训练中心融资一事，我们工业银行是牵头银行。什么是牵头银行明白吗？中心有什么事项，第一时间应该对接的是我们行的负责人……”

　　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袁心听出他已经知晓了季枫联系她送资料的事，甚至连时间地点都知道。

　　袁心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念及季枫是熟人，又萌生出从他那里知道某人消息的念头，后路也已经想好——收到资料后第一时间交给工业银行，于是毅然赴约。

　　而这件事，自己也只向公司部林洪和个人部凌总报告过。两人都知道蒋之义对自己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