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一枪[射击]》冥王星暗

24、第二十四发子弹

　　季枫大步迈下出租车时，夜空中飘起丝丝冬雨。江边城市特有的湿冷穿透他薄薄的衣衫，一直侵入骨髓中去。

　　他一眼便看见训练中心门口那个静立的人影。

　　时间过了11点，训练中心大门的主灯已熄灭，只留下一盏昏黄的路灯，幽幽照着衣衫单薄、满头花发的老人。这位昔日意气风发、驰骋赛场的奥运冠军，笼罩着无法逃避的迟暮之感。

　　“朱教练，您怎么没打伞？”季枫大步跑向老人，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便飞快脱下外套，撑在他头顶。

　　朱山峰一言不发，指向运动员宿舍楼的方向，两人一同在小雨中慢慢走着。

　　“教练，对不起。今天突然发生意外状况，我没来得及得到批准，便擅自离队了……”季枫声音很低，音量很小。

　　“你这孩子，从小到大，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说‘对不起’。”朱山峰深深叹着气，神情落寞看着飘落的雨丝，慢慢停下脚步，“我一直想问你，射击运动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季枫并未马上作答，此刻他有些参不透朱山峰的意思。按照教练的一贯的脾气，他应该直接涨红脸，大声骂上他一顿才对。如果是那样，自己只要低头认错，更努力地训练便能勉强弥补。

　　突如其来的意义拷问反而让他不知如何回答。

　　“你真心喜欢这项运动吗？为了它，你放弃投行的工作，让你妈耿耿于怀，到底值不值得？”朱山峰停下脚步，严肃地望着季枫，随后又看向四散的寒雨，“去枪弹库把还枪记录补充完整。”

　　望着朱山峰渐渐远去的背影，季枫第一次感觉到教练已经步入暮年。他的个头似乎变矮了一些，由于长期端枪站立导致重心偏移，走起路来脚步一深一浅。

　　他深深渴望一个接班人，能够扛起清州市、清河省乃至全国男子十米气步/枪大旗的合格接班人，将相对小众的射击事业传承下去。

　　而自己……季枫不愿细想，转身飞快向枪弹库跑去。即使是专业射击运动员，训练、比赛所用的枪支子弹依然需要严格管控。每次拿枪、还枪，都要打开3道钥匙门、1道密码门，再签字确认。

　　学习射击以来，季枫十几年如一日，始终严守安全规定。然而今天，他破了戒。

　　傍晚时他走得太急，将枪支送回库房后，没有顾得上签字便匆匆离去。这种不合规行为，是射击运动员大忌，严重一些甚至会受到禁赛惩罚。

　　枪弹库的值班保安见到季枫，笑着递过来今天的记录表：“朱教练跟我说，你肯定会在今天之内补签上。这不，马上快12点了，我还当他说话不算数，正打算明天让他贡献出老白茶来……”

　　季枫边微微点头回应，边接过当日记录表，指尖抚过“还枪人”一栏中苍劲有力的字体：“朱山峰（受托）”。

　　补签过字之后，季枫没有回运动员宿舍，而是慢慢走向射击训练馆。

　　黑暗中，他低头慢慢走过一个一个枪架、靶位，在最后一个靶位上停下脚步，端起想象中的抢，指着看不见的靶。

　　看似简单的举枪动作，他不知练习过多少遍、重复过多少次。

　　尤其是在黑暗中。

　　小学时六年级时，被妈妈又一次无端咒骂之后，他沉默地端着枪，身体稳固，脸庞却挂着泪。

　　朱山峰在几名叽叽喳喳的小运动员中注意到他的情况，一句话也没有问，转身拉上遮光窗帘，又关掉射击馆全部的灯。

　　大家纷纷尖叫起哄、闹作一团之时，朱山峰轻轻说道：“今天我们训练在黑暗中的自然指向。对一个优秀的射击运动员来说，靶子不仅仅能用眼睛来看，更能用心去感受……”

　　那一次训练，所有小运动员们一直在黑暗中端着重重的枪，笨拙地瞄准心中的靶。

　　训练结束，灯光亮起，小季枫的脸上又恢复了淡然又坚毅的一贯神情。

　　黑暗赐予他安全感，是他进行自我疗愈的秘密仪式。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他才能够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情感与看法，放肆消化、处理自己的情绪。

　　然而今天，在黑暗中举枪良久，季枫依然没有找到“射击意味着什么”的答案。是热爱，还是逃避，或者两者都有？

　　小时候，学射击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家，收获几个小时的清静；受到责骂与嘲笑后，无情的子弹能够化作被压抑的愤怒情绪，穿透靶心。

　　在用枪和靶为自己构建的黑暗世界中，季枫达到了某种平衡。只是袁心这道光，一丝丝、一缕缕，总是能够硬生生地透进来，不断扩大领地。

　　小时候，她家庭条件一般，常年穿着两套换来换去的旧衣服，没钱买零食，季枫曾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同样是属于黑暗的孩子，而她却活得生机勃勃、充满力量。

　　他注意到她捡饮料瓶卖钱，只为尝一口充满浓浓香精味、毫无灵魂可言的棒棒糖，而自己却对家中整整两个大柜子的进口糖果视而不见。

　　他看到她和妈妈在小县城唯一的商场中据理力争，想买一双廉价的珠光红色漆皮鞋。而自己的妈妈却在和商场负责人谈判，颐指气使地要求他从上海购进她指定的最新款式。

　　他观察她在同学中的一颦一笑，总是那样大方自然、毫不做作，是人群中当之无愧的“圆心”。

　　他知道她很多秘密，爱吃麻辣烫、煎饼果子等街边摊，用茉莉花香皂小片充当香水，用别人丢弃的香水瓶表演“行为艺术”，喜欢看上去出众的、闪闪发亮的男孩子。

　　黑暗中的平衡被缓缓打破，他开始渴望更多阳光。

　　袁心并不知道季枫全部内心戏，毕竟他刚刚从路人甲步入她人生屏幕的正中央。

　　她羡慕而且全力支持他。在梦想不值钱、不可靠的时代，他依然能够将从小热爱的射击事业坚持到底，那是一种奢侈。而自己，只能为了吃穿整日卖命、活得庸俗不堪。

　　她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他包住冰块的红色运动服，散发着幽幽野性气息的黑色皮手套，甚至在关于简方深的回忆中努力搜寻他的身影。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并没有在过长时间、过于频繁地打扰到他。她认为这是成熟女性的理智，毕竟全身心备战全运会才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两人只是在睡觉前视频通话谈谈工作、追寻回忆，谁也没有再次提起KTV中发生的事。

　　主角钱小朵同样对一周之前的那场风波绝口不提。然而就如风暴之眼一般，看似拥有这一小块平静，四周却早已遍布危险。

　　连续几天，在员工餐厅吃饭时，袁心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不时有人对着两人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专程绕远路，到距两人最近的餐盘回收点装模作样地倒着餐盘，眼睛却黏在钱小朵身上。

　　“小朵……”袁心把看特意绕到两人桌边的人瞪走之后，十分想开口问出心中所想，却被她用“新买的游戏很好玩”“新开了一家日料很好吃”等无关紧要的话搪塞过去。

　　林洪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专属座位”，而是重新选择了一个和原来座位呈对角线的位置。

　　钱小朵慢吞吞地吃完饭，见窗外出现了冬天里难得一见的暖阳，便伸了个懒腰，说一起去外面走走。

　　两人一同走到清州银行大楼门前的小广场，钱小朵眯起眼睛，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袁袁，我要辞职了。”

　　“你说什么？”袁心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朋友，“你想清楚了吗？现在你已经是中层干部，换个地方又要重头开始。”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同入职、做一样的工作、拿一样的钱，把这几年呕心沥血的原始积累拿去打水漂，袁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如果怕尴尬，就换个部门，到我们个人部来……”袁心继续盘算着。她早已过了“恋爱大过天”的阶段，生存与生活，才应是人生的重点。

　　“袁袁，”钱小朵苦笑着打断了她的理性分析，“我已经把过去的七八年，算进我的沉没成本了。想要减少损失，就得及时‘割肉’。”

　　阳光洒在钱小朵已经剪短的碎发上，带来些许悲壮的意味。袁心知道，钱小朵平日里嘻嘻哈哈，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却也是个十分倔强的人。

　　袁心低头不再说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也不存在对错可言。钱小朵毕竟不是自己，若换做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死磕到底，换个官居高位、嫁位良人的结局，让那“三不”男人眼睁睁地见证到底。

　　下午，OA的公文流转进程中就出现了钱小朵的辞职报告。袁心盯着屏幕上钱小朵写的“因个人原因，决定辞职”和林洪签署的“同意”，眉头紧锁。

　　思前想后，她给林洪发去了消息：“林总，下班请等我一下，有事找您谈。”

　　下班半小时之后，袁心穿过空无一人的机构部办公室，直达林洪的总经理办公室。

　　座椅上端正坐着的，却是一身正装、精神抖擞的肖芷卉。

　　经过上次的较量，袁心飞快判断出与她正面对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她挂上假意的微笑：“林总不在，我先走了。”话毕转身准备退出去。

　　“有什么事，找我说也是一样。”肖芷卉站起身来，虽然微笑着，一种俯视万物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工作上的事，打扰了。”袁心微微点头，再次准备退出。

　　“我可以转告他的。”肖芷卉依然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向袁心，“银行的业务，我还是懂一点皮毛。”

　　的确，钱小朵曾经酸溜溜地告诉过自己，肖芷卉在某家知名投行任高管，拥有CPA、CFA、FRM等一大堆金光闪闪的证书。只是一直没有孩子。

　　见袁心依然保持沉默，肖芷卉再进一步，“如果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也愿意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