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章台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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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宋云琅在朝堂之上请降罪，帝未允。接连三日，三请三推之后，太傅将辞官的折子呈上，在嘉宁殿的案头上又压了三日，方才得了御笔朱批——
太傅功高，赐金还乡。
消息不过一日，便传遍了整座玉京，百姓皆哗然，陛下竟连恩师也要驱逐出京？
长乐坊的太傅府显得尤为平静，行装早已打点好，加上陛下赐的金银，明日一早便可出发了，此去江都千里，由北往南，还带着许多行李，估摸着得走上个把月呢！
“姑娘，这件斗篷暖和，带上吧，如今已是九月中，到江都怕是寒冬了。”霜英手中托着一件斗篷，外层是珊瑚赭的面，用金线挑了边儿，绣上缠枝花鸟纹，里子则是用一层兔绒压密了，既保暖又不过于厚重，且又好看，待落了雪，衬着皑皑飞雪，最是应景。
“我如今怎能穿这样的衣裳，阿莼姑姑为我新做了冬衣，足够御寒了。”书案边的宋映微放下笔，将写好的文书放在红泥小炉上烘干，头也不抬道，“母亲先前收走了我所有的衣物首饰，怎么漏了这一件，你送过去吧。”
“姑娘过于较真了，这件要暖和不少。”霜英眉头轻皱，阿莼姑姑送来的冬衣是棉布做面，棉絮做里，染成姑娘惯用的竹月色，绣了一枝白玉兰，倒也素简大方，别有巧思，只是姑娘自小衣食住行上从短过，骤然换了布料，自然穿着不舒服。
“你来宋家这么多年，还没学会言出必行的家规？”宋映微将烘干的文书折好收入信封中，不甚在意，“送过去吧。”
“是。”霜英只得应下，出门送去了。
次日是个阴天，动身之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青瓦上结了层薄薄秋霜，微有些寒意。马车载着一行人，渐向城外而去，车轮滚过石板路的声音，清晰入耳。
至城门外，车夫猛地勒住缰绳，望着眼前乌压压地一群人，大为震撼：“大人，诸位大人送您来了。”
宋云琅撩起帘子望去，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合手揖道：“诸位同僚相送之谊，宋某人铭感五内。”
“太傅大人，下官可是奉旨来的。”齐昀手中揣着旨意，那双桃花眼浅浅一弯，便是说不出的风流别致，“陛下手谕在此，太傅返乡，乃荣归故里，安度晚年，沿途州府皆不得怠慢。”
“臣领旨谢恩。”宋云琅接过手谕，入手是光滑的绫锦，里布却要细腻许多，花纹繁复。
卫谖亦来了，上前道：“世伯见谅，祖父年事已高，父亲入宫去了，不能亲临，由晚辈代劳。”
“无碍。”宋云琅淡淡一笑，转头将手谕递给长子，与几位多年同僚寒暄去了。
齐昀扯了扯身侧之人的衣袖，悄声道：“周家没人来。”
卫谖望了他一眼，真心实意相劝：“探花大人，积点德吧，周家来人给你送谈资么？”
齐昀喉间滑出一声促狭的笑，道：“我就是好奇嘛，你一个有儿子的人都敢来，他们退个婚怎么就不敢了。”
卫谖暂时不想理会此人，离他远了些许，静立在道旁，不引人注意，抬眸却望见第三辆马车帘子掀起一角，步下一个杏黄衣裙的姑娘。
“世子。”霜英朝他见礼，将手中的包袱送上，“宋姑娘命我送上此物，多谢当日解围。”
“有劳。”卫谖颔首，伸手接过，是姑母那件旧衣。
齐昀闻风而来，望着霜英的背影，桃花眼都亮了三分：“纤腰细步，束素亭亭，好个妙人，这姑娘芳名啊？”
“十三里盼霓河风月，多少魁首等着探花郎去看一眼，别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卫谖将包袱系在马鞍上，转头道，“况且我也不认识。”
“风月场上养出的花魁都免不了故作清高，这样进退有仪的灵秀佳人才是真……”齐昀突然顿住，似有一点空渺的击筑声传来，激越空寥，惹人细听，探花郎轻咳一声道，“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个，就是真清高。”
击筑声越发清晰，伴随而来的是穿透云霄的歌声——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众人循声望去，击筑是个身着茱萸色直裾的妇人，一根帛带束了鸦色长发，干净的眉目间是无比的敬仰虔诚，一字一句，一声一弦，都倾注了所有的心力。
曲毕声收，她收起筑，俯身深深一拜，起身飘然远去。
在场诸人，亦有不少识得这妇人的，一时颇为感慨，身陷风尘，亦有慕圣贤之心，孤身一人前来相送，难能可贵，亦有目露不屑之人，一介妓子，也敢来此献丑。
宋云琅不认得此人，行程将起，也无暇深思，当即与众人作别。
“想不到纵横欢场多年的缃绮也对太傅另眼相看。”齐昀望着宋家的一溜马车从自己眼前缓缓驶过，付之一笑，转身回宫复命。
宋府车马走出玉京半个时辰，十里亭中，却有人在相候，长长的幕篱垂落至膝，只露出一截丁香色的裙摆。
缃绮跪在路中，叩首道：“卑贱之人不敢污诸位耳目，却有一人，斗胆请宋公子一见。”
“姑娘起来说话。”秋夫人撩帘出来，伸手去扶，却被她躲开去，只得作罢，望向亭中的女子，“这位是……”
“妾身在城中见这位姑娘躲在城墙后许久，却苦于没有机缘上前，便带她绕过众人带来此处，也算是了她一桩心愿。”缃绮垂首道，她是风尘欢场上的人，不干净，不敢污了夫人的手，今日击筑相送，乃是记着多年前被太傅一语点通的恩情，将她从寻死的边缘拉回一命，十年来，未曾忘。
亭中少女踌躇着上前，屈膝行礼道：“阿宁见过夫人。”
秋夫人满目惊讶，继而转为急切：“孩子，你糊涂啊，你一个闺阁千金，怎可私自出门？”
“夫人，我……”周宁也绞紧了自己的手指，泪珠顺着面颊落到了手背上，“我……不是我要退亲的……”
“好孩子，不怪你，”秋夫人拉过她的手，满心疼她，周家的小女儿是个淳厚温良的性子，乖巧听话，待人亲善，素日里不争不抢，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好姑娘，“今日你不该过来，若不慎被人瞧见了，日后可还怎么见人，听话，快回家去。”
“夫人……我想见见公子……”周宁也声音哽咽，她本无颜再见宋九嶷，可是她忍不住，她好害怕，怕在今后茫茫岁月里终将会为此时的怯弱而悔恨半生。
京中贵女里她是不起眼的那个，相貌、才学、家世皆是普通，唯有亲善温和尚博了些微浅名声，却占了第一公子的正妻之位，她自知不相配，可心里却是暗自欣喜过好几年，日日盼着及笄后他上门来迎娶。
爹爹去宋家退亲的那一日，她并不知情，当爹爹回府告诉她婚事作废之时，只在一瞬间，这些年里她憧憬过的宾客盈门，喜烛成双都灰暗了下来。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从小学的规矩告诉她今日不该来，可心底的那一腔爱慕却促使她在一夜辗转反侧之后偷偷溜出家门，然而城门人实在太多，她不能上前。
缃绮在转身离开时听到了她压低声音的哭泣，对她道：“从小路走，赶到城外的十里亭，兴许还赶得上。”
养在深闺的周家小女何曾做过这样出格的事，今日偷溜出门便已是她十六年里最放肆的一回。可那时，她却拉住眼前唯一的希望，含泪的眼中满是祈求：“请姐姐助我，阿宁感激不尽！”
“不可，”秋夫人摇头，却是为她着想，“从前偶尔见一见倒也无妨，可如今他是外男，于你名声有损，听话，快些回家去。”
“阿宁今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家中出来，求夫人成全。”周宁也痛哭出声，双肩颤抖，她本来可以成为他的妻，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同他说些心里话，照顾他的起居，与他携手相伴到老，怎料到如今，连一见都困难重重。
这世上最痛苦的错过不是我不能，而是我本可以。
“这……”秋夫人望向身后毫无动静的马车，心中暗叹，他若真有意来见，又岂会无动于衷，只是这姑娘是个死心眼儿，不撞南墙不回头，“松涛，请公子下来。”
“是。”松涛应了一声，也是于心不忍，“少爷，周小姐来了。”周家的姑娘其实只到过宋家一次啊，仅与少爷说了两句话，怎的竟这般固执。
宋九嶷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不见。”
周宁也悲恸大哭，连脚下都有些站不稳，何以如此绝情？
“太傅大人，”缃绮突然上前道，“妾身粗陋之人，却也听闻宋家治家严谨，族中子弟皆襟怀坦荡，宽以待人，故而得以教化万民，长盛不衰，今宋家将离京，却独欠此女一个情字未解，敢问太傅，是否有失公允？”
宋云琅缓声道：“不错，此事是我宋家理亏在先。”转而朝后方道，“九郎，为父先行一步，允你稍后跟上，你便在此了结此事再走吧。”
车轮再次响动，片刻之后，便只剩宋九嶷的马车留在了此处。
“唉！”傅彦忍不住长长一叹，用力拍着他的肩道，“千金贵女，奔走十里，可叹痴心错付，如此一桩好姻缘，偏生被你自己给作没了，宋大少爷，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章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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