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5、定风波

　　卫谖目送她进门，才转身往回走，才一段路，青崖便赶着马车过来了。

　　“早来了？”卫谖微拧眉，这才几步路，“怎么不早些出来？”

　　“属下怕冲撞了宋姑娘，才远远跟着，”青崖为自己找了个好理由，忙提醒道，“世子的伤耽误不得，快些回去上药。”

　　卫谖闻言笑了：“难为你还记得我有伤。”

　　“世子快上来吧。”青崖只能干笑，难得能见到宋姑娘，若是自己早早出现，世子断不会同宋姑娘共乘一车，虽说还有两年才能娶回家，早见面么，总比晚好，不然就自家主子这内敛慢热的性子，怕是等到成亲也未必能讨夫人喜欢！

　　卫谖懒得同他计较，俯身钻进马车，脸色倒比白日里还要惨淡几分。

　　宋映微回到家中，一眼就瞧见堂中等候的秋夫人坐立不安，心中一暖，连步伐都轻快了不少，连声喊道：“娘亲！”

　　“可算是回来了！”秋夫人一把将女儿搂入怀，眼眶有些微红，“回来这么迟，晏夫人可有为难你？”

　　“倒也算不上为难。”宋映微摇头，将朱颜殿中之事悉数告知。

　　“噗！”傅彦听了一耳朵笑话，实在是没忍住，“求娶宋家女，这莫不是活腻歪了，陛下虽不太清醒，可还没昏聩到把江山拱手让人的程度。”五皇子做皇帝，外戚专权，这天下还姓沈么！

　　“傅彦，慎言！”宋九嶷沉声提醒，虽是在府中，有些话到底是不能说出口的，又道，“宛宛回来便好，这些日子少出门罢。”

　　“嗯。”宋映微点头，应了下来，自那日听到兄长的计划，她便有意躲着他，此时才算是第一面，望见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鼻子一下就酸了，“哥哥……”

　　宋九嶷直接打断她：“莫非没了这双眼睛，我便成了个废人不成，无碍，莫哭。”

　　“宛宛，你这衣裳……”秋夫人面露疑色，她可不认为这样素淡的衣裳是晏夫人给的！

　　“是……卫贵妃。”宋映微迟疑了一下，将卫谖相助之事全盘托出。

　　“什么，是卫家人！”秋夫人如遭雷击，登时摔坐在椅上，不禁悲从中来，“儿啊，只怕你父亲这回是当真看走了眼！”一双儿女，竟没一个姻缘顺心！

　　“娘亲？”宋映微满目惊讶，父亲看走了眼是何意？

　　秋夫人抚着女儿的脸，满心疼她：“这几日京中传的沸沸扬扬，那卫谖早年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还有个两岁的儿子，拼着挨了五十鞭子家法，受尽骂名也要接回府去，他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可让我的宛宛如何是好？”

　　宋映微登时惊呆了，脑海里闪过那人肃肃如松下风的身影，心却慢慢凉了，原来已为人父。

　　“本想等你父亲回来，便去退了这亲事，断不能让你受屈，如今你意下如何？”秋夫人殷殷望着她，女儿不曾见过外男，可莫要因这一回生出些事端才好！

　　“全凭爹娘作主。”宋映微垂下眼眸，父亲看人不差，只是迟了一步，她不会去同一个外室争。

　　“好孩子，”秋夫人抱住女儿，眼中隐隐泪光闪烁，“先是你哥哥，如今又是你……”

　　宋九嶷无意再听，悄悄起身离开，在家多日，已然习惯了眼盲，眼前是化不开的血红与黑暗，循着记忆，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廊下灯笼晃动的淡淡光影，耳畔庭树摇动的沙沙响声，万物皆可为所用。

　　傅彦跟在他后头，见他突然停下，慢悠悠地踱到了他身边，有意调笑：“怎么，找不到路了？求我，带你回麟阁。”

　　宋九嶷凝声不语，暗红色的光晕落在他的脸上，勾画出侧颜无双，遍身清寂寥落，良久，他才轻声道：“傅彦，明日你便离京吧。”

　　“啧，用完了就扔，过分了。”傅彦二爷长叹一声，细数经年辛苦，“我在你家做了一年的西席，临到头来，连顿践行酒都赚不到就要赶我出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宋家不日将获罪，你该走了。”宋九嶷黯淡的双眸望向他，恰如雪原夜色，吞尽无边黑暗，“此时走，你仍旧是丰都不羁于俗的傅二爷，再晚些，便是罪臣同属。”

　　“吓我？”傅彦轻嗤一声，漫声道，“莫非我来做这个劳什子西席是看上你家太傅府的名声不成？”

　　宋九嶷沉默良久，此事是他当初有心为之，一来报仇，二来是瞧他有趣，若是他当初非要走，也无人会拦，哪知还真留下了。

　　“宋家伤不了元气，这你比我清楚，陛下享乐归享乐，脑子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宋家只要不犯什么滔天大罪，这份帝师的体面，陛下还是得给！”傅彦笑笑，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我是要准备离京了，不过得带你一起，这双眼睛京都无人敢治，我丰都有人敢！”

　　“随你吧。”宋九嶷移开眼，转身往住处而去，他提醒过了，不走也没办法。

　　夜色渐浓，一轮晕黄的昏月挂在空中，凭添几分秋之寂寥。深宫肃穆，巍巍高殿，空旷的寝殿内帝王负手而立，肃容沉重，目光却透过浩浩长空不知落到了哪一方。

　　静立许久，帝才问道：“太傅何时入京？”

　　内侍方历从黑暗中逐渐显露身形，微躬身道：“回陛下，太傅他染了病，约莫还得半月。”

　　“朕，只给他七日。”君令如山，带着万钧之力骤然压下，重重砸向了数百里之外缠绵病榻的帝师宋云琅。

　　殿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方历的身子越发躬了起来，低垂的眉目谦卑而恭顺：“是，奴才这就传信太傅。”

　　宜州大难，山河惨淡，幸而今风停雨止，拨云见日，光耀大地，还此间一方天地清明，拂去万千百姓满面愁云，过往纵伤，路却仍在前方。

　　晨光熹微时，雾色深浓，哒哒的马蹄声和着车轮滚过石板的声音，悠悠向城门而去，走过沧桑而沉重的城墙，车夫仰头一喝，长鞭直指北方，马蹄如飞，车轮滚动，在尘土飞扬里逐渐消失了身影，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宜州至玉京七百余里，不带随从，独驾前行，日夜兼程，终不误归期。

　　马声嘶鸣，踏过金铭河，在夕阳余晖中穿过铁壁一般的城墙，疾驰过御街，直向靖宫，终于渐缓下。车夫双眼血丝遍布，双掌勒出两道血痕，早已痛到麻木，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宫门，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万分庆幸，不曾误事。

　　马车中缓步走下一个年约知命的男子，鬓发微白，容仪恭美，满身风尘不掩其俊雅无极，步态端稳犹显其儒士翩翩，残阳落照，肃穆宫墙之下，独见其风骨萧然，浩然长清。

　　宋云琅踏入宫门，这个时辰，陛下应在嘉宁殿中处理政务，他才踏入嘉宁殿的门，已有内侍迎上前来，尤为恭敬：“大人来的不巧，陛下还在晏夫人处用膳，请大人先入偏殿稍歇片刻。”

　　“不必，我在此处等候。”宋云琅挥退内侍，静立中庭，从残阳衔山到夜幕降临，渐渐在黑暗里隐匿了身形，孑然萧瑟。

　　崇明帝归来时，蓦然驻足，庭中有奇树，青松挺拔，其人亦挺拔，宋氏太傅，克己克刚，不结党不营私，行为天下表率，授帝王业，传安国道，世代纯臣。

　　帝六岁入学宫，彼时宋太傅为学士，十七封太子，拜太傅，自此，宋云琅便是他一人的先生，二十五登基为帝，感念太傅，请拟年号，宋云琅深思过后提笔写下“崇明”二字——

　　“我朝修养生息多年，兵强马壮，文武不息，外患不足为虑，久安之下，恐将蠹众木折，隙大墙坏，民生之本，皆在此二字，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慾。”

　　昔日之言犹在耳，也曾兼听则明过，到如今，只道不由人。

　　“太傅。”崇明帝眸色深敛，举步入内。

　　宋云琅转身，望向这个自己一手教大的帝王，撩袍跪地，行大礼参拜：“罪臣，拜见陛下。”

　　崇明帝沉默片刻，叹道：“太傅起，且进屋说。”昔年太傅于朝会上跪地请罪，声声痛惜，字字失望——

　　“臣有负先帝，有负陛下，谏不得圣听，帝怠，臣之罪也。”

　　谢恩之后，宋云琅随之入殿，将此次宜州伤亡，所花银钱悉数告知，后又跪言：“此次伤亡惨重，罪臣办事不利，另教女无方，有辱圣听，请陛下二罪并罚。”

　　崇明帝望着他，遍身风霜，华发渐生，早已不是多年前霞明玉映的宋学士，他老了，一时心生恻隐：“夜已深，太傅请回，此事再议。”

　　宋云琅闻言心上一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俯身拜别：“谢陛下。”

　　崇明帝目送他踏入暗夜，这辈子他注定做不成一个好皇帝，太平盛世，无为帝王，耽于私情，乃至祸起萧墙，到最后能倚仗的竟只剩这一番粲然大义。

　　宋云琅回到府中，偌大的宅院少有行迹，竟大不同于往日，有些空落了，行至正堂，才见家人齐聚，似是在等他。

　　秋夫人上前迎他入座，双手捧过一盖碗热茶，柔声道：“大人受累了，坐下歇歇吧。”

　　“有劳夫人。”宋云琅心中暖意横生，于此刻，才卸下些许如山重任。

　　秋夫人又道：“有去处的下人，这些时日我已都遣散了，行装也整好了，大人安心便是。”

　　“好。”宋云琅颔首应了一声，多年来府中诸事顺遂，全赖夫人操持。转而望向一双儿女，目光微顿，九郎自小便天资出众，律己严苛，却从不锋芒外露，取舍得失心中自有衡量，只是太过冷情了些。

　　宋九嶷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便道：“父亲不必忧心，不妨碍，此时抽身是最好的时机，不可错过。”

　　“也罢。”宋云琅低哑一叹，事态至此，倒是他未曾预料到的，“九郎，随为父去书房。”

　　夜墙风动花拂影，碧树瑟瑟暗传香。

　　宋九嶷循着父亲的脚步声往书房而去，行于父亲左后侧，间隔三步远，行动一如常人。

　　这一番夜谈至子时才歇，月隐星暗，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宋九嶷从书房出来，默默回住处，他不是没有猜测过父亲与陛下之间有内情，只是信不过上位者的猜忌，古往今来兔死狗烹之事不胜枚举，故而他这个长子必须长成一个庸才，一个空有其表的废物，如此才可挣得一线生机。

　　而今，却是打错了算盘，抽身不成，反到陷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