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8、踏雪泥

　　卫贵妃太过了解陛下，见他这似喜似悲的神情，便知又是心中那一点可笑的愧疚之意在作祟，当即提醒道：“陛下，豫王殿下车马劳顿，小殿下尚年幼，久跪不得，先让人起身吧。”

　　崇明帝如梦初醒，殷殷望着两人，声音微哑：“好……好，平身！”

　　沈允璋面无表情地起身，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眼前的帝王实在是虚弱的有些过分，尚不如年迈的杜公。

　　“允璋，过来……”崇明帝向他招手，让他离得近些，才好瞧得清楚些。

　　沈允璋依言上前，坐到了床边，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人，忽而发现一个事实，他其实也不记得这位生身父亲的样子，如此也好，两不相欠。

　　“吾儿长大了！”崇明帝很是欣慰，诚然，这是长得最像他的一个儿子，最不同的，便是这双眉眼上挑，锋芒太盛。

　　沈允璋淡淡一笑，横亘两人之间的那份疏离似也渐渐消融了，顺势道：“儿臣挂念陛下，也该多保重才是。”

　　“好！”崇明帝颔首，望向了他身侧的小娃娃，越发心悦，“这是朕的孙儿，可取了名？”

　　“取了，重熙。”沈允璋将他牵近了些，“小名熙儿。”

　　“重熙，”崇明帝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深知其意，连连点头，“好，好名字，朕的好孙儿！”

　　熙儿看了一眼爹爹，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老人，试探叫道：“爷爷？”先前柳爷爷交代过，是要来见爷爷的。

　　沈允璋没有阻止，熙儿这么叫他，并无不妥。

　　“好熙儿！”崇明帝笑容里透着暖意，这天真无邪的稚儿，多少勾起他几分慈父情怀！

　　熙儿从小被娇宠着长大，也不怕生，立即便手脚并用爬上床榻，仰着头问：“爷爷生病了吗，病了要吃药的！”

　　“好，爷爷听熙儿的！”崇明帝摸着他的小脑袋，精神也难得的好了几分。

　　方历见状，立即取出已在壶中温了许久的药碗，躬身上前：“陛下，已经不烫了，该用药了！”

　　往常侍药皆是卫贵妃亲力亲为，此时豫王在侧，她静立一旁，安之若素，丝毫没有上前侍候的打算。

　　方历会意，将手中托盘往豫王殿下面前一送，贵妃不动，便是属意豫王来侍药！

　　沈允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端起药碗，试了试温，缓缓将一勺发苦的药汁送入陛下口中，告罪道：“儿臣听闻陛下抱恙，来得匆忙，无诏进京，还请陛下恕罪。”

　　崇明帝早得了豫王往京都而来的消息，若有心阻拦，早派人去拦了，又何必等到今日，轻飘飘地揭过此事：“吾儿在外多年，却是受累了，王妃可跟着来了？”

　　沈允璋喂药的手顿了一下，接着道：“王妃已不在人世，生子后体弱，药石无灵。”

　　崇明帝一时竟愣住了，心中那点愧意越发深了，忙安慰道：“无妨，吾儿这般品貌，何愁没有良缘，朕定当再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沈允璋摇头拒了：“多谢陛下，儿臣暂时没有续娶的打算。”

　　“依臣妾看此事也不急，陛下儿孙在侧，自能为豫王殿下寻一位心怡的王妃。”卫贵妃适时出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惊疑，陛下此时赐婚，挑的必是品貌家世皆不俗的高门贵女，对他大有益处，就这么拒了？

　　崇明帝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须得慎重挑选，还需子婳多留意。”

　　“这是后话了，眼下却另有一桩要紧事，”卫贵妃道，“当年豫王殿下受封之时年岁尚小，故而并未在京中建府，此时令人督造也不能解燃眉之急，虽说上有祖制，成年皇子不得久居宫中，可事急从权，臣妾以为，豫王殿下可暂住羲和殿数月，陛下意下如何？”

　　沈允璋看向卫贵妃，对方却并未给他半个眼神，言行得体，仿若当真只是在尽着六宫之主的责任，他心中生疑，贵妃如此推波助澜，意在何为？

　　崇明帝经她这一提醒，才惊觉自己实在亏欠长子太多，实在不忍他受委屈：“既有祖制，又如何能坏了规矩，便赐吾儿徽明园。”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宫人们将头垂得很低，心思暗生，陛下果真待皇长子不一般。

　　“是，臣妾即刻去安置。”卫贵妃应下，丝毫不觉稀奇，徽明园是陛下当年还是皇子时的府邸，非同一般，陛下感情用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此时一心要做个慈父，恨不能把前二十年的父子亲情全给补回来，小小一个徽明园算什么，且等着看吧！这玉京已经乌烟瘴气了太久，是时候该搅散了！

　　“儿臣谢过陛下。”沈允璋将手中药碗递给方历，他无意住在宫中，徽明园，甚好！

　　一时之间，殿中其乐融融，好不惬意。忽而，殿门打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父皇，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听说大哥带着我的小侄子回宫了，正在父皇宫里，我一下学就过来了，在哪儿呢！”

　　这声音里带着笑，满是少年人的飞扬神采，闻之眼前一亮。

　　沈允璋循声望去，那是个笑颜极灿烂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眉清目朗，容颜秀绝，一身柘黄色锦衣，如火焰般靠近，那样热烈而明亮，很容易就让人卸下心防。

　　“儿臣见过父皇！”沈允琰躬身行礼，又朝卫贵妃道，“请卫娘娘安。”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沈允璋身上，笑道，“这便是大哥了，我是允琰。”

　　“五弟。”沈允璋颔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之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占尽帝王偏爱的五皇子，妖妃之子，竟还是个天真无邪的？

　　“这风大雪大，跑这么急做什么，可莫向去年那般跌一跤半个月下不来床！”崇明帝目光柔和，知他生性爽朗，素来也不拘着他，见他发上似有雪粒，免不了又说道两句，“身上可淋湿了，也就你不怕冷，说多少遍都不听！”

　　“不冷，正好下了这几日雪，我明日还要同顾行云他们去狩猎呢，猎只鹿来过冬！”沈允琰兴致勃勃，忽而眼前一亮，看到个精致可爱的小娃娃，忍不住就上手捏了捏他的脸，又软又嫩，“这就是我那小侄子啊，快叫叔叔！”

　　煕儿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张开了小嘴，不能摸脸，只有爹爹能摸脸，神仙哥哥都不行的，可是这个人好像不是坏人啊，一时犯了难，只好抬头望向了爹爹，这可怎么办？

　　“是叫叔叔。”沈允璋摸了摸他的头。

　　噢，煕儿揉了揉自己的脸，乖顺叫了一声：“叔叔。”

　　“真乖，走走走，叔叔带你玩儿！”沈允琰特别新奇，伸手就将他抱了起来，轻轻往上抛，又牢牢接住。

　　煕儿惊叫一声，发现自己稳稳当当落在他怀里，没两下便被他逗的咯咯直笑，一点儿也不害怕，见这一大一小玩得欢，沈允璋也就没有多言，一路有宫人照看，便放任他们去了。

　　沈允琰见殿内施展不开，一路带着煕儿跑去了外边，煕儿刚开始还很开心，冷不防被越抛越高，每一次下落都心惊胆战，顿时就怕了，喊道：“不要了，我不要了！”

　　“胆子这么小啊，放心，不会摔着你！”沈允琰一心逗他，越玩越兴奋。

　　煕儿被吓得大哭：“爹爹，爹爹……”

　　孩童的哭叫声传到殿内，沈允璋变了脸色，立刻起身去寻，一出殿门便望见煕儿小小的身子高起高落，拼命哭喊，瞬间飞身而起，将煕儿夺了下来，牢牢护在了怀里，柔声安慰：“煕儿乖，不怕，爹爹来了，是爹爹不好，让煕儿受惊了！”

　　煕儿本就委屈的要命，此时被放下来，忍不住就嚎啕大哭，抓着爹爹不放手。

　　一同出来的卫贵妃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转头斥责：“小殿下年幼，五殿下怎可这般莽撞，若是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沈允琰见小娃娃哭的这般大声，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解释：“我就是跟小侄子玩玩，想着男孩子不能这么胆小，我不知道他有这么怕高啊，我接的稳稳的，不会摔着他的！”

　　“玩？”沈允璋胸中怒意不减反增，“既然如此，本王也陪你玩玩！”

　　言罢，松开煕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顾他的惊叫，踏过雪面，一跃上了偏殿的屋顶，将沈允琰往那倾斜的屋顶上一摔，转身飞落地面，他身法极快，干脆利落，待众人反应过来，只见着沈允琰坐在偏殿顶上，向下滑了一段，摇摇欲坠。

　　这可急坏了一干守在殿外的内侍，纷纷跪地求情道：“殿下，这可使不得啊，琉璃瓦上落了雪更滑，这要是摔下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怎么，现在知道要出人命了！”沈允璋眼风凌厉地扫过众人，“刚刚不是一个个都耳聋眼瞎么！”

　　众人的求饶声顿时哑了，陛下最宠晏夫人母子，平日里捧着五殿下惯了，何人胆敢去拦他，此时才幡然醒悟，这小殿下乃是皇长孙，宫里头的正经主子，又哪里是能轻慢的？

　　“殿下恕罪，”方历跪在在一旁请罪，“底下人出了岔子，都是老奴管教不严。”

　　沈允璋讽笑一声，不予理会，转而向卫贵妃道：“本王还要去羲和殿上香，就不打扰陛下了，还请贵妃代为转告。”

　　“好。”卫贵妃目送他走下台阶，这豫王殿下是个有魄力的，瞧着也还顺眼，果然不错，这宫里头着实该转转风向了。

　　一阵求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只听内侍们哭道：“娘娘心善，救救奴才们吧……”

　　一大片雪从偏殿上方滑落，听得人胆战心惊，卫贵妃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吩咐道：“去找人将五殿下带下来。”

　　说罢，便回殿中去了，任底下哀嚎一片。

　　“是。”方历应了一声，缓缓起身。

　　众人哭着哀求：“公公，救救我们吧，这辈子定当做牛做马报答公公……”

　　方历扫过他们的脸，长长叹了一声，都是些年轻的孩子，可惜命不好，碰上豫王殿下借机立威了，今日之事传到陛下耳中，这冷眼旁观的一干内侍，也是一个都活不了的，舍不得重罚五殿下，还能舍不下几个奴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