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9、徽明园

　　雪落不止，沈允璋抱着煕儿出了含章宫，又唤了个宫女带路，前往羲和殿。虽久无人住，可殿中依旧有人日日洒扫，一如杜皇后在世之时，然而他已全然记不清了，带着煕儿祭拜之后，便打算出宫。

　　方历在宫门处候了许久，并未撑伞，任发上落满飞雪，见他来了，躬身道：“老奴奉命送殿下去徽明园，陛下听闻小殿下受惊，指了御医一并前往。”

　　“走吧。”沈允璋淡声道，带着煕儿上了马车，车驾是宫里新备的，密不透风，内里茶水、糕点、薄毯一应俱全，他落在寝殿中的斗篷也放置在此，矮几上放了个小手炉，暗含机括，小孩子是打不开的。

　　煕儿一直被他护在怀里，此时才抬起头，摸了摸爹爹的手，好冰，嘟着嘴：“爹爹冷。”

　　“你乖，不冷。”沈允璋神色柔和，拿起矮几上手炉塞进了他手中，自己千娇百宠养大的煕儿，就是受不得半分委屈，但凡受一分，他都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车驾在徽明园前停下，府中管事早已率众在门前迎候新主，宫里早传了话来，新主是豫王殿下，乃是陛下的长子，贵不可言！

　　“殿下，到了。”方历将父子二人迎下马车，将御医、陛下给的赏赐，流水一般送入府中，一路行来声势浩大，引人注目，今日过后，这玉京也该知晓了这位主的分量！

　　待方历打理好了一切，御医看过煕儿受了惊吓，只消休息几日后，沈允璋的面色才平和了些：“公公受累。”

　　方历躬身道：“为陛下分忧，是老奴分内之事，殿下言重了，眼看这天色不早，老奴该回宫复命去了，府中若还有吩咐，烦请殿下差人传个话，老奴再过来。”

　　“好。”沈允璋颔首应下，并未给赏赐，却是给了把伞，陛下身边的总管大人淋雪请罪，大可不必与之结仇，给伞此事便算翻篇了。

　　待他走后，沈允璋吩咐管事去南陵别业传话，将他带来的人接过来，倒也没有多少人，傅彦、赵涉，外加一行护卫而已，柳士祎与宋九嶷都没有来，只是如今陛下这病过于蹊跷，倒该传信让柳士祎进京一趟。

　　南陵别业中，傅彦才送完嫁妆回来，沈允璋派来传话的人便到了，故前去向杜公辞行。

　　杜公揣着茶盏，听到‘徽明园’三字时，沧桑的面容上似喜似悲，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化成一句：“惟愿殿下得偿所愿。”

　　傅彦一行人到达徽明园之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沈允璋独坐正厅，还未让人传膳。

　　“殿下。”傅彦见礼，环顾一周，十分意外，“怎么不见煕儿？”

　　小娃娃养的娇气，到了新住处，身边若没有熟悉的人，他是万万不肯的。

　　“今日受了惊吓，已经睡下了。”沈允璋派了人看着，若是醒了，自会立即来报。

　　“受了惊吓？”傅彦面色微变，“有人将主意打到小殿下身上来了？”就说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娃娃都下得去手！

　　“也不算。”沈允璋摇头，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喟叹一声，“本王一时竟有些迷茫，分不清我这五弟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傅彦无言以对，听着是挺傻的，头一回见面就弄哭皇长孙，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那是叔侄玩闹，往大了说那是暗害皇长孙未遂！

　　沈允璋又问：“傅先生曾在京中待过一段时日，可曾听九郎说起过本王这位五弟？”

　　“这个真没有。”傅彦摇头，宫中两位皇子都入不了宋九嶷的眼，自是懒费唇舌。

　　“他给本王的名单也没有提及，算无遗漏，怎么独独漏了这一位！”沈允璋微叹，今日累了，懒费心思，“罢了，傅先生，先用饭吧。”

　　饭后，二人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赵涉却仍在熟悉府中事务，这是殿下的新府，自然得按照豫王府的规矩来，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接管内务，将这座府邸打造的固如金汤，里里外外，只认豫王。

　　次日，沈允璋并未出府，闲坐庭前，品茶赏雪，听着赵涉回话。

　　“贵妃着人另送了些银霜炭、补品、布料、一张请柬过来，另有一批下人进府。”赵涉站在主子身侧，明明是严冬，他背上却出了一层汗。

　　“别废话，说正事。”沈允璋躺在软椅上，眉目间透着几分疏懒，若是这些微末小事都须他来过问，那赵涉也就做到头了。

　　赵涉顿了一下，放轻了声音：“送来的人里有两个不是下人，是……抄家的官宦之女，知书识礼，相貌不俗。”

　　沈允璋陡然睁眼，厉声道：“赵涉，你找死！”

　　“殿下，”赵涉慌忙跪地，做最后一搏，“属下认为，有一女，殿下或可一见！”

　　赵涉抬起头望着主子，虽惧亦勇，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得豫王重用的机缘，王妃已仙逝四年，豫王府中不乏美貌姬妾，却从被未宠幸过，殿下权势滔天，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又何必长年独守空床，其间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沈允璋坐起身来，眸色冷绝：“赵涉，你是个聪明人，到底得了什么好处，让你敢冒死进言？”

　　赵涉摇头：“属下不敢，殿下知遇之恩，赵涉万死难报，愿为殿下分忧，还请殿下一见。”

　　沈允璋面色严峻，干脆遂了他的意，省得再动歪心思：“带进来。”

　　“是，多谢殿下。”赵涉松了一口气，即刻起身，击了两下掌。

　　飞雪飘落，门庭空寥，忽然间一个女子踏上石阶，缓步而来，素裳如雪，外披一件淡青色薄衫，体态纤纤，清冷如月下霜雪，不染尘埃。

　　“拜见殿下。”她跪在雪中，神色空寂，心如死灰，仿若最精致的木偶，任人摆弄。

　　“听闻她是有名的才女，两个月前因贪腐案被抄家的薛大人的掌上明珠，薛容冰。”赵涉望着她，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今日他初见此女，心中狂喜，她身上那份不俗气韵，如此装扮，绝对是殿下喜欢的模样。

　　果不其然，沈允璋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目光微沉：“过来。”

　　薛容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艰难起身，摇晃着身子，跪在了他的脚边。

　　沈允璋挑起她的下巴，薛容冰闭上眼，已然认命，眼角沁出一颗泪珠，官宦之女，一朝获罪，任有千般骄傲，也不过沦为榻上宠，任人践踏的玩物而已。

　　沈允璋放开了她：“不过尔尔。”

　　认命？顺从？落泪？简直可笑，不像，太不像了！

　　赵涉笑容一僵，怎么可能，明明是按照殿下喜好来的，此时他却无暇细思，慌忙请罪：“属下该死，请殿下降罪！”

　　“未免差的太远，不要在这处费心思了，再有下次，本王废了你。”沈允璋起身，转而回屋，声音远远传来，“既是宫中赐下，那就找个院子养着，不必跟前伺候。”

　　“谢殿下宽宥！”赵涉脱力一般，脚下有些软，所幸逃过一劫，实乃万幸！

　　午时过后，徽明园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不请自来的客人！

　　五皇子殿下昨儿才触了霉头，今天又跟没事人一样，风风火火地来了，等不及人通报，一路找到了瑶光阁，边找边喊：“大哥，熙儿，我来了！”

　　瑶光阁的下人慌忙上前拦住他：“五殿下，王爷午睡尚未醒，还请殿下暖阁稍坐片刻，小人这就去通传！”

　　“哎呀，不用，我自己去找，你们让开！”沈允琰冲开这一群碍事的下人，脚下轻快，一转眼就到了卧房门前，推门而入，“大哥，我来了！”

　　沈允璋早就听到了前院的动静，此时已然起身，看着眼前这骄若朝阳的少年，实在是费解：“五弟怎么来了？”

　　“大哥！”沈允琰灿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央求，“昨日你露的那一手轻功好生潇洒，事了拂衣去，飒沓如流星，像极了茶楼里说书先生口中飞檐走壁的侠客，我可想了一个晚上，快教教我！”

　　陡然间被人抱住，沈允璋身体僵了一下，压住他的手，抽出胳膊，淡声道：“我不惯与人这般亲近，五弟且坐。”

　　“多习惯习惯就好了！”沈允琰换了个方向，继续缠着他，“教我，我一定好好学，绝不丢你的脸！”

　　“宫中不乏高手，五弟想习武，不愁没有良师。”沈允璋在软椅上坐下，端起矮几上的茶，润了润喉。

　　“那些个师傅五大三粗，笨得跟头熊似的，也不好好教，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生怕摔了碰了，我才不要他们！”沈允琰撇撇嘴，一脸嫌弃。

　　沈允璋不多与他费口舌，转而问道：“你不是去打猎了么，这么早就回了？”

　　“没去！”沈允琰两眼放光，万分期盼地凑过去，“这不是等不及来找大哥嘛！”

　　沈允璋依旧不应：“你不小了，早过了练功的年纪。”

　　沈允琰特别幽怨地看着他，大哥好无情！

　　沈允璋起先无动于衷，自顾饮茶，被看了一刻钟之后，实在拿他没办法，轻叹道：“熙儿都没你能撒娇！”

　　沈允琰顿时得意起来：“大哥可是答应了，我这招百试百灵！”

　　“先去猎头鹿来，言而无信，不可。”沈允璋不置可否，先将人打发走，习武一事留待日后再说！

　　五皇子走后，瑶光阁中顿时又沉寂了下来。沈允璋起身去了书房，却见案台上放着一张烫金请柬，展开扫了一眼，出了书房朝着聚墨斋走去，这是煕儿的书斋，正见傅彦手把手教煕儿写字，他便静候在侧，并不出声打扰。

　　“殿下来了。”傅彦松开煕儿，起身回头唤道，他听到有人进来，下人不会久无动静，那便只能是主人。

　　“爹爹！”熙儿抓着笔，扭头朝他欢喜地叫了一声！

　　“熙儿先自己写。”沈允璋上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他的头，转而在软椅上坐下，“傅先生坐，本王今日得了张请柬，先生不妨一观。”

　　傅彦接过，展开看了一眼，道：“宣平侯府是臣，殿下是君，他们送来请柬不过是礼数，侯府平平无奇，殿下倒也不必纡尊前去。”

　　“若真平平无奇，又岂会得帝师青眼，将爱女下嫁？”沈允璋忽而低笑一声，“奇就奇在，这是贵妃送来的。”

　　“贵妃？”傅彦微惊，六宫之首的贵妃送来母家的请帖，这就不同寻常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向本王示好了，昨日进宫，也是她向陛下进言，让本王长住宫中。”沈允璋神色冷静，世人皆知，皇子成年即出宫建府另住，唯有太子能住在东宫，虽说他在京中并无府邸，可这个理由也太过牵强，后宫之首，当不会轻易说出此等不成体统的话来。

　　傅彦暗忖片刻，仍是提醒了一句：“贵妃膝下无子，殿下宫中无人。”

　　“那她的诚意还不够。”沈允璋将那一纸请柬压下，起身出了聚墨斋，卫贵妃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若非盟友，便是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