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14、空余恨

　　暗道里很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腐的气味，压抑的令人窒息。

　　宋映微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路并不平整，她跑得极为吃力，下巴的伤处隐隐作痛，可她不敢停下半步，身后有恶鬼索命，她必须尽快逃出去。

　　忽而，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用尽最后的力气奔赴而去，那是绝境中的唯一生路，拼了命走到尽头，却浑身一震，眼前是一片陷下去的巨大坑洞，安放着密密麻麻的棺木，一眼望不到头——

　　“啊！”恐惧无比的尖叫尤为刺耳，回音响彻，似有无数女子的惨叫在撕扯着她，宋映微抱头蹲下，终于崩溃，失声痛哭，泪流满面，她好害怕，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事，父亲临终前将九龙匣交给她之时，她就已经猜到日后必不会太平，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令人绝望……

　　“爹爹，救我……”宋映微带着哭腔的声音飘荡在夜色中，远处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吟唱声，那曲调似踩在了她的心上，一点一点折磨她的意志，可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父亲已经死了，兄长不在身边，没有人能来救她，她只能靠自己！

　　想到此处，宋映微拼命压下恐惧，擦去眼泪，扶着墙站起身来，不要怕，事情还没到绝境，还有希望，卫谖若发现她不见了，必定会来寻，她必须要撑到那个时候！

　　阿兄曾对她说过，事已至此，惧也无益，退是一步，进亦是一步，择其利者为上策！

　　身后棺木林立，尚不知有何种危险，那女子虽有些疯，到底是冲着九龙匣来的，只要有所求，那便可以周旋！

　　脚步声渐近，白衣女子一路哼着歌谣过来，见着她裹足不前，不禁笑了：“小美人儿，怎么不走了，莫不是怕了？”

　　宋映微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嘴角浮起一丝讥诮：“我乃皇城第一世家贵女，此等污浊之地，不配我下足！”

　　“是么？那就难办了！”白衣女子掩唇一笑，伸手指向棺林，“瞧见那副打开的棺木没有，也不知你那夫君敢不敢跟过来，那可是我专为你二人备的，他那张面皮倒说不上有多像，可这不好女色的性子却是如出一辙，讨人喜欢的紧，反正我也是要用你这张脸了，剥了他的来，正好成双成对！”

　　“你们费尽心思掳我来，怕不是为了杀我这么简单。”宋映微淡声道，不露怯，才有谈判的机会，“我手上确实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我在江都的这些日子，想来早已被你们查探清楚，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白衣女子冷眼望着她道：“宋九郎身上也没有。”

　　宋映微冷笑一声：“就凭你们也想近他身，简直可笑，你们太过高估自己，也低估了他！”

　　当年在太傅府中，麟阁的下人都要挑在府中干了三年以上知根知底的老人，饶是如此也只能待在外院，若不是兄长信任的人，绝无可能靠近他身侧。

　　“这么说，你是要帮我？”白衣女子略显讶异，继而轻嗤道，“宋家的姑娘这么没骨气？”

　　宋映微面不改色：“我识时务。”

　　“这倒是是个好习惯，”白衣女子轻叹，甚为遗憾地望着她，缓缓走近，“可惜啊，我从不信你们的鬼话，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绕得人头疼，我还是喜欢用我自己的法子，当你生不如死的时候，也就没力气去编造什么假话了！”她猛然出手，抓向眼前少女的肩头。

　　宋映微睁大双眸，情急之下侧身险险避过，又慌忙朝后退去，她脚下无力，没几步便已到了边缘，她往后看了一眼，只一眼便不敢再看，下方棺林幽暗诡异，森然可怖，见之汗毛倒竖，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心中只挣扎了一瞬，闭紧双眼奋力往后一跳，再也压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择其利者为上策，她怕死，却更怕受尽屈辱后再死，尤其怕自己落到她手里会守不住爹爹的秘密，已至绝境，是天要亡她！

　　身体下坠，耳边风声鼓鼓，却没有预料中的巨大痛楚，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拉起，两人堪堪飘落在地。

　　白衣女子掐着她纤细的脖颈放肆大笑：“看，这不就试出来了么，果真没一句实话，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跟我玩什么心眼！”

　　宋映微无力抓住她的手，想要推开，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要在这一阵窒息里溺死过去。

　　“雪舒，放手，你再用力一分，她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背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来人裹着一身黑色斗篷，身形颀长，在黯淡的烛火下看不清面容。

　　“死了正好，反正也没多大用处！”白衣女子正是海棠宴上的雪舒，如今的相貌却不同于那日的娇媚，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此时她正挑衅般地看着他，手上力气越发重了，“我搜过了，她身上没有你要的九龙匣，这张面皮我看上了！”

　　“陛下才封的江都郡主，还没出江都便死在我的地盘上，你是嫌命太长了么，宋家姑娘若真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出三日，整个江都定要被翻个底朝天，你以为这地方能藏多久？”黑衣人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再者，东西还没找到，人便死了，主公若知晓了，你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还有谁会去照顾你那短命相公。”

　　“哼！”雪舒将宋映微狠狠摔在地上。

　　宋映微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脸上浮起一阵潮红，她瘫坐在地上，浑身无力，本以为两年前在满城百姓面前跪在御沟碑前请罪已是此生最难堪的境地，岂料还有今日被掳生死不能的处境！

　　“好好审问，今日若问不出，便悄悄带走，卫谖直接杀了，我自会善后。”黑衣人转身离开，他也猜到了九龙匣也许真的不在宋家，唤笙在宋家多年，又是宋姑娘的贴身女使，连她都找不到半分踪迹，想来也没放在身边，只是究竟藏在何处，还要从宋家姑娘身上下手。挑在江都动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出了江都再想抓宋映微比登天还难，只能出此下策。

　　雪舒再次靠近，在她身边蹲下：“宋姑娘……”

　　“没有就是没有，你杀了我也是没有！”宋映微惨笑一声，脸上晕红散去后便只剩下苍白，脖颈上指印分明，“我宋映微敢问责帝君，怒斥皇妃，区区贼子又有何惧，至多不过舍了我这一命，保我宋家世代清名，虽死无悔！”

　　话音刚落，便听棺林中传来“嘭”地一声响，卫谖将棺盖掀翻在地，扫了一眼这诡异的地方，眸光从宋映微身上飘过，顿了一下，举步踏出棺木，望着雪舒道：“想不到这江都太平之地还藏了这么个地方，方润益胆子不小。”

　　宋映微听到这声音，立刻抬眸望去，几乎是看到他的瞬间眼泪便顺着面颊滴落在地，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啊……

　　雪舒暗暗惊诧，失算了，她本以为至少能将此人困两个时辰，又瞧见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禁大笑：“这条暗道深不见底，你敢只身前来，胆子也不小。”早就听闻卫家子资质平平，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卫谖没有去看宋映微，只道：“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么敢孤身前来，此阵名为聚阴，取阴棺四百九十座，布于山南水北之地，为护主之用，如此看来，你相公的棺椁想必也在此处。”

　　雪舒闻言面色阴郁，一把抓住宋映微的衣襟：“是又如何，宋家姑娘在我手上，你自身难保，还能去找他不成！”

　　她这用力一抓，恰好抓破了宋映微颈上的肌肤，又是一阵剧痛，却被她咬紧牙根，强忍了下来，不能出声，不能给他添乱。

　　“我何须费力去找，”卫谖面色平静，忽而抬起手，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捏着一枚弹丸，“云啸山庄的雷引弹，据说有开山之势，若要将你这地盘毁了，想来也要不了几颗，不巧，我恰好带了三颗。”

　　“哈哈，就凭你也想骗我，云啸山庄已销声匿迹了十多年，你又哪里来的雷引弹！”雪舒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多年前云啸山庄以暗器闻名于世，可惜人丁单薄，偌大一个山庄后继无人，早已消亡于这人世间。

　　卫谖无意与她多费口舌，只将手中雷引弹高高抛起，暗含劲力横扫过去，弹丸飞出，瞬间炸响在山壁上，连脚下大地都颤了两颤，摧拉枯朽般倒了一片乱石飞屑，砸在陈旧的木棺上，霎时间，一股浓重腐烂的气息充斥在空气里，让人直欲作呕。

　　“你怎么敢！”雪舒心痛欲裂，胸中恨意滔天，恨不能噬其骨血，她苟且偷生，终日活在暗处，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倾尽半生之力，造杀孽无数，才建了这样一处长眠之地，他怎么敢毁！

　　“我有何不敢？”卫谖霍然抬步向她走去，声色俱厉，句句诛心，“你罔顾人命满身血债其罪当诛，又造此恶阵扰人阴灵更是罪大恶极，你丈夫一生清白无过失，你却在他死后假借情深之名行不义之举，让他在死后罪孽加身，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你又对得起谁？”

　　“不，”雪舒狂声嘶叫，眼中泪影重重，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抓着宋映微的那只手，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舍不下他，不忍他孤孤单单地埋在地底下受苦，我要守着他！”

　　“那你可以去陪他啊！”卫谖缓缓止步，离她仅十步远，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是舍不下他，还是舍不得陪他去死？这些年来，你为了活命，不惜做一名取悦他人的歌姬，其间又与多少男子狎昵暧昧过，又对得起你的亡夫几分？”

　　“我没有对不起他，不是我想这么做的，不是我的本意，是他们逼我，都是他们逼我……”雪舒悲恸大哭，几近崩溃，海棠园中往昔种种皆涌上心头，此时此刻，却成了最大的煎熬！

　　“你不愿意没人能逼得了你，所谓悼念亡夫，不过是你为了能够心安理得地苟活下去给自己找了一个最体面的理由！”卫谖厉声喝出最后一句，趁她心神动荡之际，立刻奔向宋映微，喝道，“快过来！”

　　宋映微闻言立刻起身，朝他奔去，短短几步之遥，她几乎拼尽了力气才碰到他的指尖，泪盈眼眶，这一夜的绝望痛楚，到此为止！

　　身后传来那个疯癫女人惊怒交加的狂吼，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