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11、鬓边春

　　次日，方润益陪同卫谖一起前往城外宋家外宅——酌月别院，此宅建于半山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远远望去，似有迷雾笼罩着屋宅，瞧不真切，山下是个渔村，住着十来户人家，倒也僻静安稳。

　　方润益在山口处停下，面有歉色：“卫将军有所不知，宋太傅闲居在此，不喜人扰，寻常人若贸然前去拜见，定会被困在山中一夜，由第二日下山采买的管家带下来，我本想着昨日请宋管家代为传话，不曾想竟没碰上，如今宋姑娘恐怕还不知将军来了。”

　　“困在山中？”卫谖抬眸望去，沉吟许久，临水而居，薄雾不散，只困不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传说中的——雾离阵！

　　上古时期，黄帝与蚩尤决战于涿鹿，大雾三日不散，帝造指南车以破阵。

　　传说未必是真，却有个相似的阵法在古籍中被记了一笔，不过寥寥数语，寻常人看不到，可帝师宋云琅却一定知道，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玉京学宫的秘密！

　　“卫将军？”方润益见他沉思许久，便唤了一声。

　　卫谖立时回过神来，道：“有劳方大人，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便可，青崖，把圣旨给我。”

　　青崖赶忙取出一个明黄的祥龙锦袋，双手递了过去，却忍不住道：“世子，让属下一同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她既不喜人多，那便少些人去打扰。”卫谖淡声拒绝，辞别诸人，孤身入山林。

　　方润益望着他的身影渐远，眸色一沉，继而辞别了青崖，打道回府。

　　山间多晨雾，且又临河，湿气重。卫谖才走了一刻钟，衣摆已被露水沾湿了，雾离阵不伤人，而他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路口。山道上砌了青石阶，阶面光滑，不长青苔，一路拾级而上，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宅院——酌月别院。

　　秋夫人，小字时月，秋时月。

　　卫谖抓起门环叩了三声，不多时，便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从院中飘出——

　　“宋伯，可是又忘了什么东西，瞧瞧你，可真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

　　门‘吱嘎’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素净无邪的面容，粉衣白裙，鬓边一朵白海棠，别样鲜活，却在看见陌生男子时，愣了一下，下一刻便已拔腿就跑，大声呼喊：“啊，来人，快来人呐，有人闯别院！”

　　“姑娘且慢，”卫谖赶忙叫住她，“我是宣平侯府卫家人，从京中来，有圣旨在身。”

　　唤笙两手提着裙子，脚下跑的飞快，脱口道：“什么卫家人，我不认识，莫要欺负我不懂，天家使者传旨是何等的威风，才没你这么寒酸！”

　　卫谖看着她绕着回廊跑远了，不禁暗暗皱眉，宋家女使在京中素有美名，堪比闺中秀女，怎会这般大惊小怪？

　　霜英听见呼喊，从堂内出来，恰巧碰上迎面而来的卫谖，登时就愣住了，瞬息之间压下心中惊诧，屈膝行礼，垂眸低首，一丝不苟拜道：“霜英见过卫世子，婢子无状，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免礼，无妨。”卫谖记得她，宋映微的女使，齐昀对她青眼有加，“宋姑娘可在？”

　　“请世子随我来。”霜英将他引入会客的中堂，命人捧了茶水点心来，“世子且稍坐片刻，我这便去请姑娘。”

　　霜英从侧门出，正要往姑娘的住处走，躲在帘子后的唤笙立刻上来拉住了她，苦着脸道：“霜英姐姐，那真是咱们家姑爷啊，你不会认错了吧？”

　　“叫卫世子，”霜英脚下不停，提醒道，“姑娘未嫁，何来姑爷，若再胡言乱语，定将你严惩不贷。”

　　“好好好，我知道了，姐姐莫凶我！”唤笙嘴上讨饶，却仍是心有不忿，“可即便是卫世子，那也不该硬闯，横竖都是他没理！”

　　霜英无奈看了她一眼，道：“有理无理，那都是主子们的事，无须我们来操心。”

　　转过长廊，至后院，眼前是座二层的小楼，霜英缓步上楼，掀开珠帘入了内室，一眼便瞧见妆台前坐了个女子，一身缟素如雪，细腰若扶柳，鸦色长发垂落肩头，明镜里映出她的容颜，如这秋光清寂无华。

　　霜英上前拿起木梳，替她梳妆，轻声道：“姑娘，正堂有客至。”

　　“不是已经祭拜完了么，就说府上无男丁，恐怠慢了客人，请回。”宋映微秀眉微蹙，先前父亲离世，她去请了江都的一位伯公来帮忙操持后事，一切从简，头七过了便不再祭拜，伯公对此颇有微词，此时怕又是他带人来了。

　　“姑娘还是要见一见的，”霜英将她的长发挽起，将一只色泽温润的白玉兰簪子戴上，“来的是卫世子，带了圣旨。”

　　如此，便由不得她不见了，圣旨、卫谖，看来是真的躲不过，罢了：“摆香案，接旨。”

　　宋家在京都多年，是接惯了旨意的，纵然在这偏僻之地安居两载，该有的物件还是片刻之间就备齐了，一切都有条不紊。

　　卫谖望着他们动作，杯中茶已凉了一遍，才见宋映微姗姗现身，两年不见，她身量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她不温柔，至少看起来不温柔，传言秋夫人乃是难得一见的温柔婉秀，如何一双儿女都这般冷傲？

　　“民女宋映微恭迎陛下旨意。”她屈膝而拜，垂首敛目，恭谨地挑不出一丝差错。

　　她跪下去哪一刻，卫谖蓦地便有些心疼她，当年被推出去平息众怒至少身后还有宋家，而今可真是孑然一身了，宋九嶷从未出现过，她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太傅逝世，她一个在深闺里养了十五年的姑娘又岂会懂得如何操持？

　　“民女宋映微恭迎陛下旨意。”见卫谖久没动静，宋映微重复了一遍。

　　卫谖这才回过神来，宋映微性子执拗且烈，却不知她听了这旨意，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

　　“陛下有旨，太傅仙去，朕悲不能已，今迎太傅回京，安享太庙，宋氏女映微淑雅贞静，柔明毓德，封江都郡主，食万户，赐婚宣平侯府卫谖，钦此。”

　　宋映微指节有些泛白，脸色也白了两分，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她猜到是一回事，可当事实摆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卫谖在她开口前抢先道：“宋姑娘，天子旨意既下，便再也无法更改，这旨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姑娘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好一个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宋映微嘴角勾起一丝讽笑，下一刻已高举双手：“臣女接旨。”

　　天子之威，容不得任何人侵犯，她自问没有那个能力去挑战，目前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最体面的理由回京都，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卫谖紧绷的心弦瞬间松了，当真怕她冒犯天威，幸好没有，将圣旨送到她手中，顺手扶了一把，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姑娘请起。”

　　宋映微不动声色地避开他，问道：“何时动身？”

　　“婚期定在十一月十八，自然是越快越好。”卫谖望着她，定声道，“是赶了些，但我必倾尽所能，定不让你受委屈。”

　　“那便明日动身吧。”宋映微别过头去，不过是因为一道旨意而强行捆在一处的两个人，又谈何委不委屈，真要论起委屈来，又有谁不委屈？

　　卫谖思忖片刻道：“这一去便不回了，倒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你这边诸事安排好了我们再动身。”

　　“多谢！”宋映微眼睫低垂，便不再多言，等着他告辞，旨已传到，该走了。

　　一时便静了下来，片刻后，卫谖才提醒道：“我今日来此，一为传旨，二来也该祭拜太傅和夫人。”

　　“好，请随我来。”宋映微应下，转而引他去灵堂，他要祭拜父亲，她没有道理去拦。

　　卫谖走在她左侧，悄悄看了一眼，真的长大了许多，只怕心里还生着气，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灵堂近在眼前，他却突然叫住了她：“宋姑娘，先前退婚一事并未传扬出去，故而才有了今日赐婚，你若因此生我的气，我认，回京之后，此事翻篇可好？”

　　没有那纸退婚书，他便该在今年娶她，他并不想因此事与她生出嫌隙。

　　宋映微沉默片刻，言外之意是让她有气冲他去，不要伤及无辜，她会到了：“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我又岂能生你的气，世子不必忧心，相敬如宾我还是做得到的，不会去为难别人。”

　　“我并未觉得身不由己。”卫谖望着她，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宋映微却仿若未闻，径自入了灵堂，他极看重那妾室，乃是不争的事实，她不会去同一个妾室争，相敬如宾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屈服。

　　卫谖也不多费口舌，他说千句万句，都没有她亲眼所见来的真实，待进了家门，自然也就看明白了。

　　登时入内，跪在灵堂前四叩首，宋映微还礼，卫谖却并未起身，反倒许下重诺：“蒙太傅不弃，将小姐下嫁，谖在一日，必护小姐安危，此生不离弃。”

　　宋映微面上惊诧一闪而逝，心中却波澜迭起，此生不离弃，他才二十二岁，又怎敢把往后几十年都压在自己身上，这便是父亲看中的卫家子的担当么？

　　出了灵堂，宋映微送客出府，卫谖对她道：“我后日早上来接你，今明两日且将诸事安排妥当，府中人可都要带回京都？”

　　“不必，”宋映微摇头，“宋家的旧人早已遣散了，我没多少人要带回去。”除却管家宋伯，霜英，唤笙，再无旁人，就连阿莼姑姑也在母亲逝世后返乡去了。

　　“好，”卫谖望见院角的红枫，眼睛忽然跳了一下，“府中可有秋海棠？”

　　“没有，”宋映微摇头，有些奇怪，“山下的渔村里倒是有几株，这几日开的正盛，怎么了？”

　　“无妨。”卫谖摇头，但愿是他多心，转而告辞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