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9、旧伤

　　次日早朝后，有一件大事传遍宫中各处。说是礼部尚书许佑奏请皇帝下旨择选良家秀女为嫔御，以充盈宫廷，绵延皇嗣。除礼部官员外，另有太傅谢峥、吏部尚书周程、御史大夫魏远山、中书侍郎刘昐等人附议。

　　群臣言辞激烈，数典援例，是一意要做成此事了。皇帝无可推脱，遂先问了户部尚书文之校如今国库是否丰盈，又问太常太卜流年吉凶等，确认皆无妨碍后，令下部议。

　　虽尚无明确旨意，但众所周知，此事之上群臣同心，部议也只是走个过场。明昭一朝，后宫空寂五载，终于要迎来它的女主人了。

　　依据北煜祖制，皇室选秀多是三年或五年一次，日期一般定在阳春三月，取“花开宫闱”之美意，更有诗云：“春风二三里，鸿雁入臣家。绣阁豆蔻成，移为上阳花。”

　　等到春暖花开时，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的妙龄女儿，便会自坤和门而入，用自身鲜活的美丽来填满这座冰冷华贵的宫廷。

　　“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呀。”离珠勤快地给他添了新茶，表情却是苦哈哈的，“奴婢今日出去，听宫女太监们都聚在一起，乱哄哄地议论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昨日没看完的新戏《花锦簇》，今日才出了第二折，江回正看的入迷，半晌才回了一句：“真的假的又怎样？”

　　离珠为之气结：“公子怎么好像一点儿不在乎？这一向宫中，除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二位主子，就是您了。如果真的选秀，即使不封皇后，进来个贵妃、昭仪之流，压着您的风头，您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江回眼睛也不抬一下，“我在乎了，难道陛下就不选秀了？”

　　“可……可陛下最宠爱公子了，若是公子之请，说不定……”离珠越说声音越小，也没什么底气让人信服。

　　“陛下若念着我，进来多少妃子都一样，否则即便不选秀，也会有旁人。”

　　“可是……眼下宫中各处都觑着公子的意思办事。如果来日有重臣之女入宫，身居高位，或是肚子争气，给陛下生下个一儿半女，那公子怎么办？”

　　江回听得噗嗤一笑：“怎么办？难道把陛下阉了？”

　　离珠大惊失色：“公子慎言！”说着环顾四周，谨慎道：“小心隔墙有耳。”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真的阉了他。”江回耸了耸肩，撇撇嘴，“太后出身豪族谢氏，她老人家当年做皇后的时候，难道挡住了先帝爷选秀，防住了妃子们生儿育女？她都不成，我一个孤魂野鬼又能做什么？”

　　“……公子。”离珠忽然煞有介事地凑近他耳际，轻声道：“奴婢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从前每到选秀之时，宫里受宠或者家世显赫的娘娘们就会去贿赂经办的花鸟使，让他们从中作梗，在初选时就把姿色出众的秀女们淘汰，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枣，等到殿选之时，陛下瞧不中，就不会有人进宫了。”

　　“哈哈哈……”江回笑得前仰后合：“这招儿可真是……难为她们想的出来。虽是个法子，但那也不过是把淘汰平民女子。举凡朝臣之女，只要身无疾病、五官端正，都是可以免于初选的，只贿赂花鸟使有什么用？”

　　“那……”离珠的小脸儿一下子垮了下来，“公子就眼睁睁看着秀女进宫？”

　　“从现在到三月，日子还长着呢。”江回笑意幽深，忽然眉心一动：“我倒忘了问，嘉晔殿那位如何了？”

　　“公子是问柳公子？”离珠思索片刻，回答：“还是那副样子呗。饮食没断，起居如常，就是成日家不说一句话，婴鸾阁去教宫规的钱公公被他气个半死，可又不敢动手段。”

　　“我记得今早御膳房送了好些玉露糕来，我不爱吃那甜腻之物，你去给咱们的探花郎送去，顺便把选秀的事告诉他。”

　　“公子？”

　　“他如今怕是乐得听见这消息。兴许一高兴，还能有些活人气儿，不至于老是让陛下扫兴。”

　　“公子待柳公子真好。”

　　好么？物伤其类罢了。江回笑了一笑，欲说些什么，忽然右边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中的戏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蹙紧了眉，扶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离珠见状大骇，一面扶着江回给他顺气，一面连声向殿外唤道：“太医！来人，快传太医！”

　　江回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滴从额头落下，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苦楚，过了许久才勉强开口：“旧伤……而已。”

　　“公子先喝口热茶缓一缓吧。”离珠将杯子递至他唇边。

　　江回却张不开嘴。痛意有如引线，迅速灼遍了他的全身，将他打入无尽的深渊。

　　好在流风殿离太医院不远，不多时，便有一位年轻医官风尘仆仆地赶来。离珠和几个宫娥七手八脚地将江回架到床上，转头嘱咐小太监：“去把地龙烧的更旺些，别冻着了公子。”

　　因见那医官甚是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离珠不免有些担心，遂皱眉问道：“一向不都是陈太医来给我们公子瞧病么，怎么今日派来个这么年轻的？”

　　那医官看着文弱清秀，回话却不卑不亢：“陈太医是微臣的恩师，微臣对十二公子的身体状况略知一二。因恩师今日告假，故太医令命微臣前来。若是微臣医治不力，也自有律法惩处，不劳姑娘费心。”

　　“你……”离珠气急败坏地“你”了半天，但看江回面色不佳，也不敢耽搁，只好说：“你要仔细，若是我家公子有半点差池，只怕你要拿命来换。”

　　医官并未回答，只是神色如常地蹲下身去，搭脉问诊。

　　江回痛得迷迷糊糊，无心去细听他们争辩，只觉得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的，脑子里面嗡嗡乱叫，依稀看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向自己的衣襟。

　　一股浓烈的恶心油然而生，直冲脊椎。他下意识地伸出拳头，用尽全力吼了一嗓子：“滚！”

　　似乎打到了什么东西，许多双手冲上来按住了他的身体，随即头顶一痛——大约是银针之物。他抖了一抖，最终脱力地放松下来，昏昏睡去。

　　大梦三千。

　　梦中有十三岁的江回，张扬桀骜，是京城春日里最明媚的骄阳。

　　他喜欢去父亲的军营驯服最凶悍的战马，最后骑着马儿，浑身是伤的回到家。

　　他喜欢偷喝驭风楼窖藏年份最久的烈酒，最后被长兄背回家，昏睡三天三夜，差点儿丢了半条命。

　　他还喜欢被姑母收养的三皇子，喜欢那个陪他打猎，陪他练武，陪他背老掉牙的诗书，陪他上房爬墙闯祸最后挡在他前面抢着受罚的阿衍。

　　江回是骄阳，裴衍就是那九天朗月，流光皎洁。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他是被他的月亮给卖了。

　　醒来时，夜已深。

　　裴衡正拄着手臂在他床边小憩，仍旧穿着朝服，想来是下了朝一得到消息就过来了。

　　江回赤着上身，右胸口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想来是太医的手笔，不算疼，只是碍眼得很。

　　银针之下的肌肤无瘢无痕，晶莹光洁，犹如雪塑。他自嘲地笑了笑，忽觉得夜晚寒气砭骨，便去摸一旁的中衣披在身上。

　　裴衡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睁开眼睛，不觉欣慰道：“十二郎，你醒了？可还疼么？……来人，传太医进来！”

　　“好多了。”江回随意道，“离珠这丫头真不懂事，怎的还是把陛下请来了。”

　　“怎么，你还想瞒着朕？”裴衡剜了他一眼。

　　“寒冬腊月的，难免旧伤复发，又不是什么顽疾。”

　　说话间，医官已至殿中，先给裴衡行了礼，方上前来查看江回的状况，小心地取出银针。

　　“启禀陛下，公子是因近日受寒，风邪入体，才牵动旧伤复发。以后每逢冬令或阴雨天，微臣便开几副散寒解淤的药送过来，公子提前服下，便不会如此了。”

　　裴衡握住江回的手：“这就好。”因见那医官谈吐温文，进退有度，不觉已有几分赞许之意，遂道：“你年纪轻轻的，倒是好脉息，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老古董。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朕从前没有见过你？”

　　“微臣殷濯，是太医院副使陈非鱼的弟子。”医官道，“微臣此前一直在宫外经营恩师留下的医馆，上个月才受召入宫为医官。”

　　“唔，太医令确实曾说过太医院人手不足，奏请从民间拣选良医入宫。”裴衡若有所思，“陈非鱼的医术是太医院里一等一的，只是可惜已经年老。你既然是他的得意弟子，想必医术没的说，以后便由你来侍奉流风殿的医药。”

　　医官恭敬回答：“微臣遵旨。”

　　“好生做事，十二郎好了，朕自会重重赏你。”裴衡道，“你下去开药吧。”

　　“微臣告退。”

　　医官走后，裴衡抬手帮他理了理中衣，眼中满是疼惜之情，半是命令道：“你听到太医的话了？打今儿起，就算外头天塌下来了也不许你再出宫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等开春再说。”

　　江回呵呵一笑：“开春最要紧的事，便是陛下的头一回选秀了，到那一日，好歹让我出去看看热闹。”

　　裴衡眸色一暗：“十二郎，朕……”

　　“陛下千万别说您多么的不得已，我瞧着碍眼。”江回连连摆手，疲惫地靠着软枕，略微露出个浅淡笑意，“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总不能真得拦着陛下，也太没趣。可要我说恭喜陛下，也太勉强我了不是？”

　　这句话说得分外辛酸，真真是柔肠百结，令人神伤。

　　裴衡听得不落忍，怜惜地轻轻抱住他，缓缓道：“是朕对不住你。”

　　江回温顺地靠在他怀中，不再答话，半垂的眉眼里有道寒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