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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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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疼不疼?”裴衡拿着一颗煮熟的鸡蛋,在江回额头的淤青上轻轻滚压。他的脸色仍然不算晴朗,言语却多了几分温度。
“疼。”江回嗔笑道:“陛下真是小气,太医院也不是没有活血化瘀的药膏,巴巴儿地拿这个来应付我。”
裴衡轻斥道:“就你最金贵。朕小的时候磕了碰了,能得这个揉一揉就不错了。”
“陛下说得可怜见儿的。难道太后娘娘还会苛待了您?”江回呵呵一笑,忽然伤处传来一阵刺痛,他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修眉微蹙:“陛下做甚……”
“不许躲。”裴衡的脸上又开始掉冰碴子,“淤血不散开你更难受。”
江回撇撇嘴:“那陛下可得轻点儿,若我破了相,您可就做了亏本儿买卖了。”
“十二郎!”裴衡揽着他的肩膀使他靠近自己,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莫测的潮汐,“你今日是成了心要激怒朕?”
“怎么,只许你们一买一卖,却连我提一句都不成?”江回仰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年轻的帝王,眼中寒意浸人,像是寒冬腊月的太液池水。
裴衡顿时语塞。
然而那寒光只有一瞬,快到裴衡认为它不曾出现过。须臾之后,收刀入鞘,江回又换回了惯有的轻佻笑意,戏谑问道:“难道陛下是在吃醋?早说嘛,干脆您将他赶回封地,永远不许进京就是了,为难我做什么?”
裴衡看他半晌,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五指微一用力,将他牢牢地扣入怀中。
是热的,江回如是想。
像血一样。
十二月份的扶风城,霜雪肃肃,呵气成冰。
江回的手冻的通红,一握住青釭剑就钻心地疼。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麻木地砍翻一个又一个突刺到自己面前的御林军,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手上,是难能可贵的温热。
在滴水成冰的北地,唯有血液不会很快凝固,它会冒着丝丝热气,带给人热切而真实的绝望。
血液浸湿了雪地,远远望去好像下了一阵红雪。他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和被斩杀的御林军一起,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尸山。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方才知晓,原来战场上并没有哭嚎,甚至没有冲杀声,只有刀兵相接的利响,血肉被割裂的闷响,和垂死前的哀鸣。
“不移,到边疆去,去江河军中。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父亲拔出心口的流矢,眉目凛然而不可进犯,“记住,只要你活着,江家就没有一败涂地!你不能停,不能回头。”
不能停。
不能回头。
他自幼是个不服管教的,只有那一次听了父亲的话。父亲临死前的长啸,母亲的哭喊,什么都不能让他转身。他跨上战马,跨过二哥的头颅和江家满门鲜血,誓死冲出重重包围,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
血战十三日,第十四日上,御林军在扶风城追上了他。
他近乎麻木地拼杀着,眼神比草原上的孤狼还要凶狠。
他要活。他不能停,不能回头。
“援军到了!”
恍惚间听见亲兵振奋的呼喊,江回极目远望,看见远方有幽幽的火光明明灭灭,仿佛是夏夜的萤火虫,渐渐的,那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援军至!
这个消息令在场众人全都为之一振,亲兵们鼓舞斗志,将身后的追兵一一斩落马下。
收割掉最后一个头颅,江回抬手拭去脸颊的鲜血,勾起唇角,映着凛冽的刀光与血光,仿佛风鸣山脚下经霜傲雪的寒梅,凄艳绝伦!
旋即,他三步并作两步跃向城门口,三尺青锋对准巨大的门闩齐头劈下,僵硬的杉木被当中劈断,他卯足了劲儿狠踹一脚,古老的城门发出抗拒的吱呀声,四五个亲兵立刻上前,合力将城门推开。
一匹四蹄踏雪的战马飞快向城门奔来,随即跳下来一个金翎银甲的小将,疾步而来。
江回身子微微一晃,脑袋里涌上来一阵晕眩,眼看将要摔倒。下一瞬,他就被揽入了一个甲胄冰凉的胸膛。
“我来了,不移。”那人安抚着他的脊背,声音沉稳而温柔,“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就知道……是你。”江回攀着他肩膀上冰冷的兽头,心头的一颗巨石落地,旋即鼻尖一酸:“阿衍,我父亲,整个江家,都……”
容王裴衍,乃先帝第三子,年幼丧母,被江回的姑母江贵妃抚养成人,新帝登基后被派往边疆练兵,是他如今唯一能倚仗与相信之人。
“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别怕。以后,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裴衍徐声道:“大将军的兵符在你手上?”
“嗯。”江回拍了拍胸口,“江河军最精锐的五万人马,都对我父亲绝对忠诚,只听这块兵符的调令,新帝想要他们甘心听命可没有那么容易!”
“好!只要有兵符在,我们就有一战之力。”裴衍沉吟道,“……你可还好?”
“死不了。”
江回抖心抖肺地咳了两声,觉得好受些了,便脱离出裴衍的怀抱。他向后退了两步,随即从怀中掏出血色斑驳的黑金虎符,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率领残余亲兵砰然下跪。
“辅国大将军江独明之子江回,拜见容王殿下!”
“拜见容王殿下!”
山呼之声整齐划一地在耳畔响起,于这样寂静的雪夜里听起来尤其震撼。
裴衍满面肃然,躬身扶住江回,庄重地接过虎符,高声道:“尔等护卫大将军之子至边城,死伤惨重,可见皆是忠肝义胆之士。本王愧受大将军之信任,今愿以太、祖皇帝之血脉起誓,有朝一日必定剑指京城,为大将军一门报仇雪恨!”
“愿助吾王,共襄盛事!”
“为大将军报仇!”
“……”
那时的慷慨激昂,殷殷赤血,仿佛犹在眼前。江回满心满眼,已经开始思索要如何安定江河军军心,如何以边境五城为基石,继而控制清延十二州,如何争取朝中各大将领的支持,就如同先帝当年。
然而长剑出鞘的声音让他骤然回神,在他错愕之际,一切突然急转直下。
一杆红缨银枪穿过了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他赤红着眼,看着无数精兵从他身后冲出来,将剩下的亲兵全部屠杀殆尽。
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有死在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也没有死在新帝的御林铁蹄之下,而是死在了他们方才宣誓效忠之人的手中。
最后一个亲兵死在他面前。江回认得他,是父亲的副将,姓卫,戎马半生,三个月前刚刚成亲,江回还随父亲去了他家里喝喜酒。
可现在他倒在江回的前面,脖子上的窟窿汨汨地喷着血,含浑地张开嘴。很久以后,江回才听清他是在说:“公……子……活着……报……”
活着。报仇。
“不移,相信我。”裴衍轻轻蒙住他的眉眼,熟悉到骨髓里的声音此刻仿佛来自地狱:“我一定会给大将军报仇……一定会。”
江回咽下喉间涌起的猩甜,滔天的恨意在眼底浮沉。
那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失血过多和连日来的疲惫也没能让他阖眼。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雪后的扶风城,江回看到华丽雍容的金帐龙辇由远及近,在朝阳下焕发出耀目的光泽。
然后,他见证了一场交易……以筹码的身份。
十七岁的江不移身价显赫。有了他,即使是被新帝最忌惮的亲王也能被允许得偿所愿。五万江河军精锐做藩兵,清延十二州为封土,不纳贡,不朝觐,不听宣。
父亲戎马倥偬,一生桀骜,可曾料到,到头来会被信任扶持的“明主”所欺骗,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惜,不能一问。
“你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裴衡埋首在江回的颈子里,闷闷地问。
“陛下猜不到?”
“朕只想听你亲自说。”
“就如陛下所想,打着旧情的名号,让我在宫中做他的内应。”
“你答应了?”
“当然。”江回忽然笑了一笑,眉目妖冶如画,在裴衡翻脸之前补充道:“不答应他,我怎么有机会杀了他?”
裴衡一愣:“你是想……”
“他有登龙之志,陛下难道就没有平定藩王之心?”江回道,“我做他的细作,便能探知他的计划。到时陛下将计就计,名正言顺地铲除叛逆者,便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裴衡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狐疑道:“你恨他,难道就……”
“陛下。”江回浅笑着打断他,“您与我之间,有些事,不必问。”
裴衡默然。良久,方抚着他的脸颊叹息:“十二郎,你永远只能是朕的十二郎……永远。”
言罢,他捉过江回的下颌吻了上去。
这个吻没有章法,仿佛只是如野兽一般厮磨啃咬,又像是在发泄胸中的愤懑。很快,一股铜锈味在二人的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也不知是谁破了嘴唇,又或者两个都破了。在这样热切的纠缠里,一切理智都归于零点,唯有彼此的心跳声益发清晰起来。
江回温顺地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十二郎……”一吻终了,裴衡心满意足地喟叹,“你对朕坦诚,朕也有一件事,不想瞒你。”
“陛下若说选秀……我已知晓了。”江回轻笑道,“容王殿下的耳目也不少。他还拿出这件事来,要我别相信陛下的虚情假意呢。”
“又是他,朕今日不想提他了。”裴衡有些孩子气地冷哼一声,“朕对你的心意,岂是他可以置喙的?”
“明明是陛下非要追根究底。”江回道,“您是天子,君临天下,是要选妃还是立后,都不是我这个小小侍君能过问的。陛下何苦来说与我呢?”
“果然你会赌气。”裴衡刮一刮他的鼻子,“真酸。”
“我可不吃那个闲醋。”江回翻了个白眼,侧头向裴衡耳朵里吹了口气:“话说回来,陛下的心意,我也不是很明白呢……哎哎哎……陛下这是做什么,天还没黑呢……白日不可宣唔……”
“北煜明令官员白日不可宣、淫。”
裴衡不容置疑地将江回按在榻上,抽下大红腰带,笑着说:“可朕,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