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46、重伤

　　圣旨到来的那天，也是裴衍昏迷的第六日。

　　当日裴衍领兵去石栏山坳，江回就唯恐提汉纳狗急跳墙，故而戴了面具同去。一开始倒是顺利，朔岚部军队驻扎在山坳之内，只消四下一围，火箭、巨石落下，便可一锅端了。谁料提汉纳为了突围，竟命人将军中火器全部引爆，拼着自伤一千换敌八百，硬是轰出了一个缺口。

　　彼时江回正巧在爆炸圈内，来不及躲闪，便已被裴衍扑救在身下。

　　汨汨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脸上，点点温热，继而又变得冰凉，他抬起手来，摸到的是一手“红雪”，这让他想起扶风城下的那场厮杀，想他的血沾在裴衍的身上时，是不是也这般黏腻腻的，令人作呕。

　　炮火鸣响，他隐约听见许多人的呼喊，是冲杀声还是忧心的关切，他已分辨不出，只记得有人将裴衍搀扶起来，他眨了眨眼，认出那是贺居安。

　　贺居安的脸上也糊着血，满面焦急地叫军医，身旁呼啦啦地围上来一大群人。

　　猛然间有股酸涩萦上心头，江回揉了揉眼睛，有裴衍的血，还有五年前他忘记流出的眼泪。

　　被江河军视为复仇希望的容王殿下重伤昏迷，这是一个噩耗，幸而皇帝派来的禁卫并未随行，不至于误了大事。当下，贺居安便让人假称是一位参将受伤，将裴衍秘密送回了越知关医治。随行的有不少是裴衍从延州带来的亲随，口风严谨，倒不需江回费心。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防大军得知主将受伤而士气低迷，此后，江回换上了裴衍的铠甲，伪装成裴衍指挥大军追杀敌寇。战场是最好的试炼场，年少所学，今日见证，烽火硝烟滚滚来，不见白雪见红雪。

　　只可惜，没能追上提汉纳。

　　将忽雷擒在马下的那一刻，江回依稀找回了原来的自己，他握着血迹斑斑的红缨枪，只觉得右手在微微颤抖，他没有害怕，却不可抑制地兴奋。

　　裴衍受伤的消息自然不会上报朝廷，他被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军帐里，对外宣称是容王领兵在外扫清御风军残部，左右他是不听宣调的，上使也不会怀疑，如此勉强瞒过。

　　他伤得不轻，除了皮外伤，最严重的是五脏和后脑都被爆炸震损，因此一直处于昏迷之中。殷濯来诊看过后脸色凝重，言说：“伤得不轻。”也是幸好他跟随而来，否则这边关之地缺医少药的，说不得裴衍就真的把命交代出去了。

　　目今战事已定，江回也多了闲暇时间，便向韩应龙要了军中历来文书名册，想趁着还在北境的时候重整江河军。在温曜的协助之下，连日来已有了初案，定了几个条陈传下去。

　　正在忙碌，冷不丁听见门外脚步声，江回心已有谱，便冷着脸让人进来。

　　来的是贺居安。

　　他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裴衍已然驾鹤西去了。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开始了每日一次的号丧：“公子，王爷今日又有些不好，殷太医的药也灌不进去了……王爷在昏迷之中还说着胡话，只说对不住公子……公子好歹看在王爷是为了救公子才受伤的份儿上，就去看一眼吧……”

　　江回听他哭够了，才搁下手里的活计，慢慢道：“你主子自己都知道对不住我，我有什么可内疚的？”

　　“公子这样说，是真的要王爷的命么？”贺居安哭得更凶，“公子要收回江河军，王爷二话不说就命小人备好一切书册，以备交接。如今就当王爷是公子手下的一员兵将，哪怕是军中一个小卒，为国杀敌身负重伤，也该得公子一句垂怜吧？”

　　江回冷冷一瞥：“你主子当真器重你，连我要做的事都不避着你。”

　　贺居安神色一僵，心知是自己多嘴，忙道：“王爷只是……”

　　“不必说了。”江回起身，拿起一旁的兜帽氅衣，“只此一次，带路吧。”

　　贺居安大喜：“公子请！”

　　去时殷濯刚好从营帐里出来，端着空空的药碗，很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都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江回全当没看见，只问道：“他醒了？”

　　“没有。”殷濯干脆道，“我用金针封了他的穴道，然后强行导进去的。你放心，暂时死不了。”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有劳殷太医了。”江回侧身而过，草草吩咐贺居安：“你在外头守着吧。”

　　一入帐篷，浓烈的药香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笼着地龙，炭火烧得正旺，整座营帐都充斥着细密的热浪，暖如三春时节。

　　江回在榻边坐下，裴衍仍在沉睡，被大大小小的纱布包得像个粽子一般，偏生脸上是干干净净的，连一丝擦伤也没留下，大约老天爷也觉得可惜，不忍端方超逸的一代贤王容貌有损吧。

　　裴衍的睡相从小就好，或许是因为年幼失怙，刚进锦棠宫那会儿，他的行止坐卧皆有章法，乖巧懂事，读书也十分刻苦，就连生病了都不敢声张，生怕被江贵妃嫌弃。后来七皇子裴彻病夭，江贵妃蒙受丧子之痛，不过几年就撒手人寰，十三岁的裴衍再度失去了母妃，就那么孤零零地生活在宫廷之内，日子过得也很是凄凉吧。

　　那时，先帝也不是很关注裴衍，几乎是放养他的，不过也多了些自由。裴衍便时常往将军府去，像江家的孩子一样读书习武，与江回等人都以表兄弟相称。及至年岁见长，跟着江独明和已经投效军中的江家长子江哲，也办了几件在御前得脸的政事，得了先帝的几分青睐。

　　泰安朝的储位之争越发激烈，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裴衡与裴衍在争。裴衡是中宫抚养，有太傅和名门谢氏为后盾，而裴衍靠的就是辅国大将军江独明。尽管江独明从未明确表示支持裴衍，但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不告而宣之事。

　　似乎从那时开始，江回生命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长兄出征北境，战死沙场，紧接着裴衍被派往延州参赞军务，两地分离，继而先帝驾崩，裴衡登基，江家覆灭……那个张弓射虎的江不移折翼于扶风城，受尽唾弃的十二公子开始祸乱宫闱，在九重宫阙里独饮一口凄凉。

　　时移世易，看着裴衍躺在自己眼前生死难料，他却出离的平静。

　　“不移……”

　　凝思之际，忽然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江回微微一愣，果见裴衍睁开了双眼，干涩而苍白的唇一张一翕，似有些微笑意：“你终于来看我了……”

　　江回听出他言外之意，不禁皱眉：“你是故意装作昏迷，就为了比我来看你？”

　　“我是真的，睡了几天。”裴衍断断续续地说，“前日夜间，我醒来不见你，居安说，说你不肯来，我就……”

　　“哼，容王殿下真是好算计。”江回起身要走。

　　裴衍连忙去拉他的手，也顾不得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道：“我，我只是想见你，确认你没事。”

　　“我好得很。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对你心生愧疚。”江回这样说着，脚步却没有动，甚至不着痕迹地伸了伸手，避免裴衍真得因动作太大伤口撕裂。

　　这点小动作没躲过裴衍的眼睛，让他十分欣慰，诚恳道：“我救你，不是图回报的。我只是，怕没护好你。”

　　“是么？”

　　江回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诡谲地勾了勾唇角，慢慢坐了回去，慢慢俯身凑近裴衍的眼眸，慢慢启齿：“容王殿下，您听说过么，这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裴衍垂了垂眼，鸦青色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些话，就不该再提。”

　　“那我们，可以说些什么？”

　　“谈谈接下来的计划吧。”江回直起身，神情变得更加淡漠，徐徐道：“提汉纳是在内乱之中勉强上位，急需胜绩来稳固地位，现在看来，他这个可汗之位也保不住了。朔岚部经此大败，损失惨重，没个十年八年是不敢再起战火的。容王殿下得到了孜孜以求的军功，皇上也不会听之任之。依我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前朝的助力。”

　　裴衍缓缓顺了口气，道：“当年我与老二争储，便是输在对朝臣的掌控，那些文臣、老臣，要么是依附于谢峥，要么是只知忠君，连老二自己都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在六部插进自己的人手，我远在延州，如何……”

　　“文官凭的是一张嘴，来日你是替天行道推翻昏君，还是大逆不道谋朝篡位，全都是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什么民心民意，都是虚的，老百姓只要吃饱饭，谁管皇帝老儿是谁？”

　　“那你还说……”

　　“从前没有朝臣襄助，不代表以后没有。”江回道，“皇上不是已经册了一位宜妃么？明年容王殿下可就二十有五了，也该娶亲了。”

　　“你让我……娶亲？”裴衍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江回点了点头：“男女婚嫁，天经地义，有何疑问？想要获得朝臣的帮助，最快的方法就是联姻，皇上册立宜妃便是如此。”

　　“不移！”裴衍突然激动起来，目光灼烈地盯视着他，似乎不可置信：“你，你纵然不愿原谅我，可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你怎能说让我……”

　　“难道来日容王殿下得偿所愿，君临天下，也终生不娶？”江回冷笑道，“如果终将娶亲，是早是晚有何区别？难道是到了那个时候，您可以说服自己是被逼无奈，是为江山社稷，所以值得被原谅么？”

　　裴衍一时语塞。

　　“您所谋事大，难道自己都没有点儿觉悟么？”

　　江回举起手，掀开衣袖，露出从手腕绵延而上的一道乌黑的线，让裴衍看得分明，裴衍愕然道：“这是……”

　　“千机引之毒，容王殿下不会没听过吧？”

　　江回眉目凛然，字字铿锵，“你当皇上有多好骗，我说为他收拢江河军，他就放心让我来越知关？这就是我的觉悟，为此，我无所畏惧，也能舍弃所有杂念。你呢——阿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