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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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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风静,一灯如豆。当激烈的情事如潮汐般退去,灼热的气息徐徐平复,幽暗的宫殿便只剩下了明明灭灭的烛火在熠熠跳动,细密淳厚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地透进帐幔里,江回伏在裴衡的胸膛上打着哈欠,任由对方的手掌寸寸按压着他酸痛的腰背。
“陛下睡不着,看来还是在忧心北境的战局?”江回轻声问道。
裴衡长吁道:“如何不忧心?平义军的战力尚且不如绥靖军,此刻才行军至赤苍江一带。绥靖军死守越知关,遭朔岚部大军连番攻打,战事迁延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有容王那里……”
“他就是逼着陛下不得不用他。”江回一语道破,“江河军驻扎在延州,距越知关不过一二百里,由他率军驰援自然是上上之策。”
“江河军在泰安初年起便驻守北境,先不说战力如何,单说对朔岚部的作战经验,就非其他军队可比。”
江回淡淡一笑,微微扬起头来望着他,“有件事,我突然想知道,在陛下眼中,皇权争斗与边关安宁相比,孰重孰轻?”
“十二郎何出此言?”裴衡腾地一下坐起,不假思索道:“朕与裴衍再怎么斗,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那陛下又何须烦忧呢?”江回搂住他的手臂,将自身的坚定传递过去,“既是江山为重,就该毫不犹豫地选择上上策。当机不立断,则反缚自身。陛下大可以将各地方镇军都派去北境,或可以人海战术击败朔岚大军,但方镇军必定伤亡惨重。到时若容王趁机举兵反叛,凭他在清延十二州的民心和根基,不说一定能谋权篡位,但分去半壁江山还是不在话下。”
“贼竖子!”裴衡忍不住唾骂,“大军压境,他想得却是争夺军功,若非当年……”
“若非当年辅国大将军府被诬陷谋反,我被迫出逃,反遭容王背叛,骗走虎符,陛下也不会失去这样的一支强军,今时今日,更不会受容王掣肘。”
江回一字一顿地诉说着最惨烈的过往,仿佛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自己一样。
裴衡脸色一僵——江家血案,这是他与江回之间永远绕不开的无解之题。过去的五载光阴,他们很少真正提起那血腥的往昔,至多止于扶风城下的那场交易,以至于他生了几许妄想,妄想不去提及,将军府的冤魂就不复存在了。
他沉默良久,才颤抖着吐出艰涩的话语:“十二郎,你知道的。朕之所以能登基为帝,不过是因怀宸太子早逝,朕的生母不过是先帝后宫一小小美人,难产而死,母家无依,这才被太后选中,有了‘嫡出’虚名。先帝驾崩后,朝中大事皆由太傅掌控,朕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说来你或许不信,当初让大将军府抄家灭门的那道圣旨,朕都不曾亲眼看一看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不想跟陛下争论这些,只想问一问,如今内忧外患相逼,陛下可后悔用那五万大军换了我?”
“朕从未后悔过。”裴衡定定地望向他眼底,“说来可笑。若非当日裴衍拿你做交易,朕也未必能从太傅的手里保下你。朕固然恨裴衍,但有关这件事,朕永不后悔。”
江回的眼眸微微一软,似有烂漫的冰雪消融成春水东流,他勾了勾唇角,沉吟道:“有陛下这句话,也不枉我为陛下筹谋一回。”
他的软化令裴衡心头大喜,随即又有些疑惑:“十二郎说得筹谋是……”
“陛下可知,扶风城下的交易,我忘不掉。”
“朕……知道。”
“但若陛下取回那五万大军,当初的交易便不算完成。”江回道,“未完的交易,我可以放下。”
“已经给出去的东西,想拿回来,谈何容易?”
“我愿为陛下取回江河军。”
裴衡一愣:“你?”
江回重重颔首:“江河军是先父一力所建,他们所听命的从来就不是一块虎符。只是江家灭门,世人皆知将军府未有生还者,江河军上下满腔仇恨,被容王所蒙蔽,才会听其调遣。但若我前往军中,解释一切,自信能收回江河军的控制权。”
裴衡听完他的话,目光却渐渐冷却下来,垂眸不语。
江回知他所想,道:“陛下是担心我会一去不回,甚至帮容王起兵反叛?”
裴衡苦涩一笑:“十二郎不会么?当初你逃往北境,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
“我不否认。”江回道,“如果不曾被他出卖,如果没有这五年来的一切……但是现在,我与他绝无同道之可能。不仅为我自己,也为当初死在扶风城的所有人。”
裴衡稍稍舒心,看着江回被苦痛淹没的眼眸,心下不忍,抚摸着他光洁的侧脸,道:“裴衍当初肯与朕交易,无非是因为你是将军府唯一遗孤,而江河军对辅国大将军忠心耿耿,有你在,江河军就永远不会属于裴衍。只是他或许也不忍心让你死,他清楚朕对你的心意,所以才……”
“不必说了。”江回掩住他的口,垂首埋在他胸前。
有时候,江回也会怪罪自己太过聪明。当他被裴衍的长枪钉在地上时,就已经明白了裴衍心中所想。
比起少年情谊,煮酒青梅,他眼中如朗月昭昭的阿衍,选择了江河军的军权。
泰安帝能够容下江独明,裴衍却想将有可能会功高震主的江回扼杀于摇篮中。他抹去了江回的存活,即便有朝一日篡位成功,赢回了当初被出卖的筹码,天子权掌天下,自有无数办法让已死之人永远“死”下去。
“所以,我一定要夺回江河军。”江回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却又无比坚韧决绝。
裴衡道:“夺回江河军,你待如何?”
“有两件事,希望陛下成全。”
“何事?”
“来日扫清太傅一党,请陛下为我江家平反。”
“不消你说,朕也会为辅国大将军鸣冤,否则如何有颜面去见先帝?”裴衡满口答应,“另一件呢?”
“伽蓝宫那位宜妃娘娘,你一个手指头也不许碰。”
“嗯?”
“嗯什么嗯?”江回用力地捶了一下他的心窝,颇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陛下还真得想左拥右抱不成?”
“……十二郎啊。”裴衡有些哭笑不得,拂着他如瀑垂落的墨发,哑然失笑:“正说着大事呢,你怎么突然倒了醋瓶子?”
“陛下只说答应不答应。”
“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为何册立宜妃,还有什么不放心?”
江回眨了眨眼,“哼哼,我在宫里时陛下自然不敢,可谁知道我走了以后,会不会后院起……呜呜呜……”
裴衡身体力行地堵住他后面的话,将那喋喋不休的唇欺负得娇艳欲滴了,才肯放开,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脸孔,“朕可还没答应你去北境呢,你说清楚,究竟谁是‘后院’?”
江回气喘吁吁地舔了舔唇,纤长的手指缓缓滑过裴衡的脸颊,喉结,胸膛,小腹,然后在某个危险的区域轻轻打转,“我的确不知道呢,不如……陛下来告诉我?”
裴衡眼色一暗:“十二郎,你莫要后悔。”
山崩地裂,云雨重来。
次日早朝,皇帝力排众议,下旨令容王裴衍领兵驰援越知关,平义军依前旨赴延州驻扎,以备不时之需。御史温曜以江河军“久不奉召”为由,请求赴北境监军,皇帝大喜,遂封温曜为监军御史,即日出行。
同日,江回在一百名禁卫的护送下,在皇城外与裴衡依依惜别。
“十二郎,此去北境,乃是真正的战场,你虽出身将门,却从未领兵作战。朕不要你冲锋陷阵,哪怕不能收归江河军也无妨,朕只要你平安归来。”
江回倏然一笑,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置于裴衡掌心:“陛下收好。”
裴衡不解:“这是什么?”
“千机引。”
裴衡摇了摇,瓶子是空的,不由大骇:“你服了千机引?”
千机引乃皇室秘药,是一种十分霸道的慢性毒药,服下此毒后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会在九九八十一日后毒发身亡,解药只有历代的皇帝才有,通常是用来挟制野心勃勃的驻外将领,因制毒不易,数量有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
根据记载,也就只有北煜第二任皇帝盛齐帝用过两次,来对抗拥兵自重的开国将领。因手段过于卑劣,其后的帝王都将千机引束之高阁。
“我知道皇族的规矩。何况我的身份,本就难以信任,如此也能让陛下安心。”江回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靠在裴衡肩头,音色轻软:“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阿衡。”
这一句“阿衡”,足以让最硬的铁石心肠软成绕指柔。
江回极少会这样称呼他,上一次,已记不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裴衡眼圈通红,哑着嗓子喊:“来人——”
“别。”江回拦住他,“我是自愿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
“朕等你。”
江回叉手一拜,扭身上了马轿。马车辘辘而行,随着新鲜出炉的监军御史温曜的车队,一路出了京都,向北而去。
依旧奉命随行的殷濯也与江回坐在同一个马车里,眼看车队已经出了城门,他才压低了声音,冷言提醒:“那千机引我可解不了,你若不吃解药,是真的会死。”
“我知道。”江回平静道,“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为了取信于皇帝,你可真够狠的。”殷濯啧啧道,“皇帝不是都同意你去北境了,何必多此一举?”
“千机引是什么东西,若没有他的许可,谁敢给我吃进去?”
江回看着惊讶不已的殷濯,目光冷冽如冰:“做戏就要做全套,但有些事得装傻,不必拆穿。否则,我还谈什么报仇?”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