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9、周家

　　午后的开未园迎来了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日光充盈，天高云淡，飒飒的西风习习吹拂，须臾间便有金黄的银杏叶翩然落满足下，犹如一袭华毯轻覆。

　　周澧兰便是踏着这样的“金毯”，轻移莲步，悄悄走到自家长姐身后，望向她目光所聚之地，好奇地说：“长姐是在看陛下么？”

　　前方身姿窈窕的少女遽然一惊，侧过脸容，露出半张娇美可人的芙蓉面。

　　短暂的迟疑后，周沅芷垂了垂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静静道：“一时出神了。来都来了，总得看看我们要被父亲许给怎样的人吧？”

　　“方才在宴席上，长姐还没看够呀？”周澧兰掩唇调侃道，“长姐不是不愿意入宫的么？”

　　周沅芷苦笑：“入不入宫，咱们能做得了主么？父亲有父亲的筹谋，陛下……也自有陛下的决断。”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要进宫。”周澧兰愤愤地说，红润的小嘴儿撅得老高，“先前就隐约听说陛下有龙阳之好，还以为是讹传呢，哼，结果今日一见，长姐，你看陛下和那位公子……”

　　“别胡说。”周沅芷拧着眉，压低声音打断小妹，音色严肃了些许：“来之前母亲怎么说的？皇城禁地，多少双耳朵和眼睛围着你，天子是你我可以随意编排的么？”

　　周澧兰委屈地扁了扁嘴，“可是……长姐难道愿意这样稀里糊涂地嫁到皇宫里来吗？你看陛下对那个人，如此纵容优待，有他在，陛下会善待我们么？”

　　“越说越没章法了，今日在场贵女甚多，我们未必就会被选中，何况……”周沅芷的目光投向当今天子身旁那绯衣流火、华光万丈的年轻公子，唇边微露柔软之色，“世道如斯，他也是不由自主之人，我们过得好与不好，又怎能怪到他的身上？”

　　“长姐！你怎么还有余心去同情别人？那个人……”周澧兰颇为不满，下意识提高了声线。她的声音本就尖利，骤然如此，难免惊动了近旁的几名娘子，眼带探究地望了过来。

　　她慌忙以扇遮面，冲被自己打扰到的娘子们歉然颔首，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冷不防转过身，却瞧见那个刚刚被自己编排的主人公不知何时离了坐席，正向她们所在的方位走来。

　　“长姐。”她略带惧意，挽住了周沅芷的手臂。

　　“都说了不要胡言乱语。”周沅芷无奈叹气，丢了个眼色过来，“去跟魏娘子闲谈吧，此处有我。”

　　“那长姐要小心。”周澧兰咬一咬唇，几乎是“夺路而逃”。

　　周沅芷微叹口气，看向步步接近的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背后说人是非总是不妥的，虽然相隔甚远，她们的声音传不到天子坐席，但，对方无缘无故找上来，也不知所为何来？

　　“周娘子安好。”江回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

　　周沅芷呆呆地回以一礼：“……公子安好。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如适才澧兰所说，十二公子的名号，她亦曾耳闻，只是并无人知晓此人的姓名，她也只能这般含糊地称呼。

　　江回其实已将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徐然笑道：“陛下公务繁忙，不能久陪，故遣在下传个口信，让各位娘子自行游赏，务必兴尽之后再出宫。”

　　话音刚落，果然有数名宫人经过，想是去给其他娘子传讯了，然而周沅芷才松了口气，又觉异样：何以其他人都是由宫人传讯，自己这里却是由这位十二公子转达？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低首行礼：“臣女领谕，谢恩。”

　　江回笑意盈盈地望进她的眼底去，那双善睐明眸犹如一池受惊的春江流水，颇有熟悉之感，稍加思索，他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笑道：“在下与娘子似乎见过？”

　　周沅芷眸光一闪，“应当……不曾吧。”

　　“是么？”

　　仿佛是狐狸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一般，江回越发确定，眼前人就是当日城隍庙前偶遇的尚书府娇客。他懒散地耸了耸肩，状似无意：“可是娘子的眉眼，我看着十分熟悉，大约是见过的。”

　　周沅芷沉默少顷，轻声道：“世间眉眼相似者甚多，譬如公子的眉眼，臣女亦觉得熟悉……但也只是熟悉罢了。”

　　当时佳人居于马车之内，只露出一双妙目，江回却并没遮掩容貌，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既不愿相认，大约是不想横生是非，江回便也轻轻放过，道：“如此，便当作是一见如故吧。初次见面，是在下唐突了，请娘子雅涵。”

　　“公子言重。”周沅芷简言道。

　　谈话间，远远传来内监尖细悠长的一声：“皇上起驾——”

　　周沅芷应声拜倒，与众人齐声恭送。一低眉一抬首，却见那十二公子抱臂而立，毫无行礼之意，仿佛渺云万里的飞鹰般桀骜不驯。

　　她有过一瞬的惊诧，心头万千思绪如波涛汹涌。

　　太后与皇帝先后离去，一场秋叶集也便草草完结。周沅芷冲着江回微微颔首，道：“秋叶静美，可惜天色不早，臣女也当告辞。”

　　“娘子慢走。”江回眯着眼，“开未园就在此处，娘子仍有重游之日，在下自当扫尘以待。”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周沅芷足下一顿，再不多言，转头就去寻了周澧兰，随众而出。

　　娘子们都未久留，纷纷离开。江回靠在一棵枫树上，冷眼瞧着宫人们以飞快的速度撤下了残羹冷炙和桌椅陈设，还开未园以往日的安宁沉寂，唯有秋风萧瑟，猎猎有声，乱人心曲。

　　再回到流风殿，已经临近黄昏。吃着离珠新作的桂枝金丝枣月饼，喝着新酿的桂花酒，可谓逍遥自在，奈何屁股还没坐热，殷濯就背着药箱走了进来。

　　青衫御医看了一眼江回的模样，眉心轻蹙：“秋风寒凉，公子还喝酒，是生怕旧伤不复发么？”

　　“今日是中秋佳节，殷太医一定要这么扫兴么？”

　　“佳节为团圆，微臣倒不知，十二公子还有何人可以一起团圆？”

　　“咦——此言差矣。殷太医虽没有，我却还有那么几个的。”

　　“呵，能与我团圆之人，已死在悬崖之下了，不过午夜梦回时偶尔还能见上一面。倒是公子，只怕故人梦中都不愿见你吧？”

　　“呦，殷太医若要说几句话，真是比那金针刺穴还锥心。好吧，是我输了。”

　　每日必要的唇枪舌剑，第一次以江回的认输而告终。殷濯不禁讶然，端详了那张笑脸半晌，才啪嗒一声撂下药箱，干巴巴地来了一句：“伸手。”

　　江回懒懒地露出一截儿皓腕，正色道：“事情都办完了？”

　　“闭嘴。”

　　“看来是办完了，有劳。”江回含笑道，“我最近都不能出宫了，那件事，劳烦殷太医替我盯着，免得出什么变数。”

　　“叫你闭嘴！”殷濯寒声道，“真不知你在折腾些什么，一忽儿让我去接个劳什子的酸秀才入京，一忽儿去找哪门子的马夫，一忽儿又要给得月楼的花娘送酒……这都是什么破烂事？凭这些就能动得了吏部？”

　　江回只笑道：“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回回都是如此，没完没了地打哑谜。”

　　殷濯忿忿地甩开他的手，面色不虞地铺纸开药：“从今日起戒绝荤腥，不得饮酒，静心修养，天大的事也不许过问。这回新开的方子有些霸道，你先试着用，若是实在挨不住，记得叫微臣来救命。”

　　尽管百般轻蔑，对于江回说过的话，殷濯总觉得并非狂言因此耐心等了几日。果然，朝中接连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新闻”，与那凛冽劲吹的西风一道，震荡着九月的京都。

　　首先是新任乾州刺史王骞上奏，这半年来，州内百姓的生产、生活已基本恢复，容王联合临近州县的商户，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将被大雪掩埋的房屋修缮大半，足够幸存的百姓遮风避雨了。被毁的山林一时不能复原，但容王亦寻来精通天候水文的能人异士，在适当的地点植树种林，引水入境，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能够休养生息。

　　虽说皇帝亦免了乾州税赋，还出台了不少让百姓谋生的政策，但容王的“贤王”之名还是传到了乾州各处。

　　皇帝见了奏折，虽然深恨，却不得不格外封赏，除先前所赐宅院，又令容王食亲王双俸。批复中先是肯定了容王的功绩，继而提起容王劳苦功高，理应修养。且延州不得一日无主，命其尽快归去理政。

　　另一件，却是皇帝自己的家务事。

　　秋叶集之后，满朝文武都翘首以盼着会是哪家贵女拔得头筹，选入宫闱。皇帝虽然迟迟未有明旨，却在朝中屡屡奖赏吏部尚书周程，寻常议事，亦时时流露出倚重之意，连身处后宫的周太妃也加了用度规制。

　　这一番操作下来，任谁都能看出圣心何意了，一时间，周尚书在朝中风头无两，连太傅一党也不能扼其锋芒。

　　有人炙手可热，就有人眼红心热。周尚书对这突如其来的风光感到欣喜又蹊跷时，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小麻烦也蹦了出来，让他烦躁不已。

　　譬如某落榜秀才到京兆尹府敲击登闻鼓，状告所在地的考官徇私舞弊，收受贿赂，而那考官刚好就是周尚书的得意门生；

　　譬如京都有人当街纵马伤人，伤者家属在周家门外哭诉不止，因为伤人者正是周尚书的马夫；

　　譬如教坊司年终冲业绩，去各处风月场所探查暗娼，结果刚好查到周尚书正在守孝的侄儿的“消费现场”，周公子转身欲逃，却一个不慎摔下楼梯，伤至全身瘫痪；

　　凡此种种，在世家大族里，难保不出个不肖子孙或刁奴，这样的事也在所难免。然而周尚书的政治嗅觉十分敏感，在这个时间点，他很难不多想。

　　周程明白，是有人盯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