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7、沈楼

　　江回看着自顾自在对面坐下来的男人。约莫而立年纪，犀颅玉颊，鲜眉亮眼，是极俊美的富贵相，配着一身锦衣华服，珠环翠绕，怕是比世家夫人还要豪富张扬。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子顶级奇楠香，直冲天灵盖，真真是富贵逼人。

　　江回自认也算出手阔绰，可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把自己打扮成这般绣花架子宝石匣子的德行。

　　倏忽间，奇楠香的味道更浓烈地钻进鼻子，是沈玉卿将脸凑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面色犹有些青白，不由问道：“一连几个月不见人，小将军怎么清瘦了好些？那狗皇帝连饭都不给吃么？”

　　江回咳嗽两声，轻描淡写：“这回出去是折腾得狠了，我下次注意。”

　　“还想有下次？”沈玉卿横了他一眼，半是嗔怪半是心疼，“虽说有容王殿下照应着，可谢老儿手底下的人是好打交道的么？你……”

　　“已经有人教训过我了，你就消停些吧。”江回揉着太阳穴。

　　“我可懒得训人，要小将军自己往心里去才行。”

　　“你知道的。”江回耷拉着眼，微露几分疲惫，“五年了，我不可能一直待在深宫大院里。这一步我总要走出去。”

　　沈玉卿眉睫微颤，目中泛起一丝悲悯，继而轻声一叹：“罢罢罢，所幸是安然归来了……不过你今日又是来折腾什么？我看陆老三家的那个小奴才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你是有事要用到高阳侯府？”

　　“没什么。”江回举箸夹了一筷子羊肉，“我要动一动吏部。”

　　沈玉卿微吃一惊：“你要对付周程？”

　　江回摇头：“我只说我要动吏部，吏部又不是周程一个人的。即使要对付他，也不是我来对付。”

　　沈玉卿抿一抿唇，沉声道：“小将军可知，周程自先帝时便任吏部尚书，颇有手腕，十余年来御下有方，根深蒂固，吏部早已经姓了周了！这周家本是大族，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他和张进炳这种一朝飞升的寒门贵子不一样，想要拿住他的把柄可不容易。”

　　“把柄？沈大哥莫要开玩笑，党争可不是大理寺断案，抓住杀人越货的证据就能问罪了。且周程这条老鱼滑溜得很，我不会自讨没趣亲自对付他。”江回抬了抬眉，“可话又说回来，这吏部到底姓周，姓谢，还是姓裴，都只是各凭手段、顺势而成。”

　　沈玉卿锁紧了眉宇冥想须臾，隐隐猜到关窍：“小将军预备祸水东引，让太傅下手？”

　　“不错。”

　　“可据我所知，谢老儿那个榜下捉来的状元郎侄女婿，前不久被周程调进了吏部，这两只老狐狸已然是穿一条裤子的了，谢老儿怎会……”

　　江回道：“他们两个各怀鬼胎，因利而聚，是为在皇上与容王之争中渔利。但周家是外戚，这是他二人利益联盟中最要命的隐患，隐患之所以没有爆发，是因为安王不涉朝局——可谁说周家就只有安王？若来日周程成了新的国丈，乃至未来太子的外家，谢老儿还坐得住么？”

　　“这……”沈玉卿凝眉，“周程倒确实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可谢老儿也有啊，太后和谢老儿怎会允许中宫落入外姓之手？”

　　“谢家女永远成不了皇后。若非如此，谢老儿也不至于那么干脆地舍出侄女去便宜状元郎。”说到这里江回忽然忍不住笑了，乜一眼沈玉卿，娓娓道来：“我也是在宫里待久了才知道，北煜先祖曾有遗旨，为防外戚干政、女谒乱宫，新旧中宫不可出于一姓，以免有朝一日太后以皇母之尊牝鸡司晨，干涉中宫大权。”

　　沈玉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这狗皇帝登基多年不选秀不立后，谢老儿和宫里的太后都一点儿不着急，敢情他们也害怕权柄下移……不过，当不了皇后也可以当妃子啊，只要生了皇子，一样是谢家血脉，到时倾力扶持为太子就是了。”

　　“那就要怪谢家先祖了。”江回笑道，“谢家是名门望族，他家先祖望海公娶西辽天缇长公主为妇，夫妻恩爱，同生共死，亦留下一条遗训：谢家儿女，男不续弦，女不为妾，如有违背，自绝宗庙。”

　　沈玉卿也忍俊不禁：“这两家先祖倒很有先见之明，将后人的路全都堵死了……好在是成全了小将军的算计。只是一样，那狗皇帝对小将军……”他觑着江回的脸色，斟酌着词句说道：“他真的会迎周家女入宫么？若真如小将军所说，周家女当了皇后，生下皇子，周程岂不是实力大增，想要动吏部更是难上加难。”

　　“我只说要动吏部，却没说要摧毁周家，那是谢老儿该思考的事，至于皇上……”江回的眸中犹带一抹冷冽的光采，“他这个人，你看不懂的，我自有我的法子。”

　　“神神秘秘的。”沈玉卿嘟哝着，继而又问：“小将军还没说找陆老三作甚？狗皇帝娶娇妻他又帮不上忙。”

　　“我吃饱了。”江回不理，兀自放下碗筷，起身整顿衣衫，闲闲说道：“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回宫去，沈大哥，咱们改日再叙。”

　　“这就要走？”沈玉卿欲要挽留，“我父亲月初时来京都小住，特地嘱咐了若是小将军往沈楼来，务必让他见上一见。”

　　“相见争如不见，沈大哥自是明白的。”江回正过身来，抱拳长揖，倒把沈玉卿唬了一跳，“正值中秋佳节，这一拜，就请沈大哥代为问候沈伯父，望他老人家长乐无恙，岁岁团圆。”言罢，推门而去。

　　沈玉卿怔忡了半晌，方凛了凛眉，轻轻击掌。有人低眉顺目地进门来，正是先前的那名小二，“东家。”

　　“陆世子走了？”

　　“没有呢，还在用膳。”小二答道，“可要派人去打探一二？”

　　沈玉卿摇了摇头，“小将军既不肯告诉我，陆老三那里也不会吐口儿，还是依照从前那般盯着各处动向即可。小将军的性情我清楚，能让他不惜动用高阳侯府的，必是十分紧要之事，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道也好。”

　　小二又问：“那，给延州的信里，要不要提起此事？”

　　沈玉卿横了他一眼：“提什么？该那位知道的，小将军自会说明，咱们乱传什么话？我是帮小将军做事，又不是他容王府的‘眼珠子’。依旧按往常一样传信就是。”

　　“是，小的明白。”

　　沈玉卿祖籍宛州，沈家从先辈起便经商为业，以一间小客栈起家，至如今，酒楼、绸缎、香料等各色市井营生开遍了各州府，虽算不得越之范蠡、秦之巴夫人那般富甲天下，经年累月下来，也拼下一份可观的家业。只是沈家一向低调，很少在商会中露面，任谁也不会想到沈家会跟昔年威权赫赫的辅国大将军府扯上什么关系。

　　二十三年前，辅国大将军江独明领军征西，适逢国中大旱，粮饷不足，宛州富商沈齐之乃舍出一半家产援军，方解国难。大军凯旋之后，沈齐之却言“为国尽忠”，坚决不愿受赏，江独明替三军将士叩拜沈齐之高义，两人于是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往事如烟。

　　江家灭门后，沈家因为只是商人，不涉朝局，未被株连。后来沈玉卿从陆黎口中得知江回尚在人世，便在京都开了这间沈楼，暗中监听京中动向，以备江回所需。

　　所谓大隐隐于市，大抵如此。

　　回宫已经过午。一进宫门口，离珠就哭丧着脸迎了上来：“公子怎么才回来？徐总管都来了三回了，要接您去开未园，说是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话音未落，徐友良领人进门，一眼望见江回的身影，心下便松了口气，躬身道：“十二公子，陛下有旨，请公子开未园伴驾。”他绝口未提皇帝此刻的境况，也无多次寻江回而不得的怨怼，神色悉如寻常。

　　江回拍拍衣袖，径自往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知道了，我要更衣。”

　　徐友良知晓他这言下之意，就是皇上也得候着了，遂噤了声在外头等着。

　　一刻钟后，盛装出席的江回来到筵席之上，对着上首的皇帝和谢太后叉手作揖。

　　依照国礼，他应当大礼叩拜，不过谢太后向来是当做宫里没有他这号人的，裴衡则从来不需他行礼，如此这般也仅仅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毕竟满座都是未婚的小娘子，吓着人家就不好了。

　　沐浴着小娘子们惊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江回径自起身，向着悠然微笑的皇帝走去——他当然知道周遭惊讶的缘由。方才他是真的更换衣衫，着一袭赤红锦衣，用缕金线绣了疏阔的一羽写意的凤凰，形制虽简洁，但那衣料为烈阳一照，光彩动摇，令观者炫目。在场的皆是名门贵女，见识广博，自然认得出那是浮光锦，乃西域金厥国的贡品，国中巧妇十年才能织得一匹，可抵万金。

　　几乎就在一瞬间，诸人已猜出了江回的身份：盛宴伴驾，衣着不凡，除却那传闻之中的十二公子，还会有谁？

　　江回扫视众人，目光与温晚短暂相接——她果然在座，而且居于首位，一来是她身有县主之封，二来也是裴衡格外的优待。温晚仍作道士打扮，面前菜色亦是素食，清清淡淡坐于浮华脂粉丛中，并以平和之态，生生透出几许耀目的柔光。

　　相视一笑，一笑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