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6、秋夕

　　三五中秋，明月相待。

　　离珠一大清早就忙乎起来，领着宫人们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挂上了各色各样的灯笼，从最常见的大红灯笼到宫廷制样的琉璃风灯，不一而足。她的品味实在有限，远远一望，整座宫殿仿佛是从年画的仙宫里抠下来的，媚俗得很。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回有多么圣眷优渥，奢靡无度。

　　早膳刚罢，殷濯照例来请了平安脉，但没有立刻离开，就同江回在窗边叙话。

　　殷濯望着院内忙忙碌碌的宫娥内监，漫声道：“历书上说今年中秋诸事不宜，可皇宫里却不忌讳。”

　　“诸事不宜么。”庭中一树枫叶正红，那样热烈的颜色开在人们的眼中，就成了火与血的交织，江回一闭上眼，许多不愉快的记忆就翻涌上来。他清了清嗓子，漾出几许轻盈的笑意：“我倒觉得，今日宜嫁娶。”

　　“十二公子不在意？我可听说这宫宴是太后她老人家办来给皇上选妃的呢。”

　　“是有点儿可惜。听说宫宴摆在了开未园中，那是个赏秋叶好去处，只是今日当无人有心观赏了。”

　　“公子何必避重就轻呢？”

　　“那殷太医想听我说什么，大哭大闹骂那九重宫阙的皇帝无情无义么？”

　　江回想象了一下从前先帝的某个贵人总是来居安殿找姑母诉苦的模样，再代入自身，后脊梁就爬上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殷太医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素日公子在皇帝跟前儿撒娇装委屈的时候，倒不觉得恶心了？”偶尔见过几次两人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殷濯只差把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殷太医今日的话可真多。”

　　江回轻轻一嗤：“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去办你的事？”

　　“哼，公子还真把我当你的属下了？”殷濯嗤之以鼻，却也没久留，转身飘然而去。

　　少顷，江回衣着光鲜地从殿内出来，唤来离珠：“去备车来。”

　　“公子要出宫？”离珠吃了一惊，在得到肯定的点头后不禁劝说：“今日是中秋，皇上早说了要您去开未园赴宴的。”

　　“中秋拜月是那些小娘子的场合，我去不去的有什么相干？况且宫宴是在晚上，我在那之前回来，误不了事。”

　　离珠知晓自家主子的执拗，劝说无果，只能听命去办了。

　　今日马车走的还是朱雀门，不过这回守门的金吾卫是相熟的，车夫也很识相，主动江回的报了身份。

　　凑巧的是，在宫门口又遇见了定王。裴行这次没骑马，乘一辆华盖油壁香车迤逦而来，四面垂着软薄清透的软烟罗，银红底的流云万福花样儿，一看就是妇人喜爱的样式。江回猜测是定王爷家的侧妃也在里头，便没准备打招呼。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谁料裴行的马车还是在宫道上停了停。江回只好掀开竹帘，听裴行隔着纱幔舒朗轻笑：“今乃中秋佳节，十二公子怎么还要出宫去？”

　　江回听见车里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可以看见一个曼妙的侧颜，心中便更肯定了几分。他弯了弯眉眼，瞧着裴行笑着说道：“正因为是佳节，宫里的热闹又怎么比得上外头的呢？倒是定王殿下，来得真早。”

　　裴行声音和悦：“中秋乃亲人团聚之日，本王理应早些进宫给太后请安的。”

　　“呦，那我就不耽误王爷尽孝了。”江回放下帘子，“告辞了。”

　　没等裴行回应，他就直接让车夫驾车离开了。走出几步，似乎还能听见裴行车里有摔摔打打的声音，大概是他家侧妃娘娘在发脾气吧。

　　“公子想去何处？”车夫在外头问道。

　　“去……永恩坊吧。”

　　永恩坊是京城有名的美食坊市，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或是会宴请客，或是结交朋友，多半会往此中来用膳。尤其有一家永州商人开的沈楼，里面的大师傅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厨，一席之价可值百金，做出的菜肴号称比御厨也不遑多让，远近闻名。

　　今日正值佳节，马车只走到沈楼外半条街的地方，便过不去了，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两侧摊贩吆喝不绝，真个是热闹非凡。江回不耐烦地下了车，只叫车夫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黄昏时再来接自个儿，便头也不回地向沈楼走去。

　　就这半条街的路，江回就挤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见沈楼的牌坊。

　　一进门，就有搭着白帕子的小二迎上来，带着些惊喜和奉承：“呦，这不是十二公子么？里边儿请，请里边儿，今年可有一段时间没见您了，想是公子出远门儿了？”

　　江回本是沈楼的常客，因为打扮得就像个富家公子，出手阔绰又不吝啬赏钱，所以这里的小二和掌柜的都认识他。只是今年年初时他旧伤复发，后来又去了乾州，折腾到快六月里才回京，所以没得空过来。

　　听小二这样问，他随手丢了块金疙瘩到小二怀里，昂首阔步地向内走：“是出了趟远门儿，才回来没几日。今儿正是秋风萧瑟，我有些想念魏大师的炙羊肉和七星螃蟹了。”

　　虽是节庆，沈楼今日的客人却只多不少，但在大堂里吆五喝六的多半是趁着佳节出来奢侈一顿的平民，楼上的厢房里才是真正的贵客。

　　江回直接往楼上去，小二赶紧跟上来，打着哈哈陪着笑脸：“公子，实在对不住，楼子里今日客多，您常用的那个雅间被人包下来了，您看……”

　　没等小二说完，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楼梯上飞奔而下，直直地撞进了江回的怀里。

　　江回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撞，闷哼了一声，那小二眼疾手快赶紧扶了一把。他再看时，见撞人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穿着还算干净整洁，但料子只是寻常的粗布麻衣，扎着总角，一双眼珠乌沉明亮，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小二见他衣饰朴素，不是出身贫苦人家，就是大户人家的侍童，便板起了脸来呵斥：“你是谁家的孩子，冒冒失失的？冲撞了贵客你赔的起吗？”

　　那孩子吓了一跳，瞧着江回，似乎想起来什么，只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江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瞧了那孩子一眼，似乎是见过的，便俯下身去问道：“你是谁家的？”

　　那孩子盯着江回看了半晌，方才慢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高阳……侯府。”

　　“哦？”江回唇边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向小二。

　　小二一听那孩子是高阳侯府的侍童，脸上有了些打狗看主人的讪讪之意，因而在江回身后赔罪：“都是小的照顾不周。公子，今日高阳侯府的世子与世子夫人带着小世孙赏光，非要定下您常用的雅间。掌柜的也不敢得罪，只好委屈公子换一间了。”

　　在小二看来，无论江回出手多么阔绰，总也比不过侯府世子来得尊贵。何况那雅间又不是江回常年包着的，今年又没怎么见他来沈楼用膳，用那雅间招待旁人也不算是过错。

　　“你们也有你们的为难。”江回凉凉一笑，“罢了，那就给我换一间角落里的静室，把你们楼里的招牌菜都送上来。”

　　“是是是，谢公子体恤。”小二殷勤地跳上楼梯，在前引路，“公子请。”

　　江回却并没急着走，而是低头问那男孩：“你吃东西了么？”

　　那男孩点了点头，随即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他立刻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今日算是积德行善了，跟我来吧。”

　　不过盏茶功夫，酒席已经齐备。江回盘腿而坐，隔着炙羊肉上方袅袅的热气，看见那男孩正襟危坐，十分拘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垂着头回答：“拾砚。”

　　“这名字却是拗口。”江回嗤笑道，“有什么缘故？”

　　“爹说，我是从城南洗砚池边拾来的，所以叫拾砚。”

　　“嗯，倒也是贱名好养活……也罢，现在没有旁人了，你家世子爷是怎么交代你的？直接说吧。”

　　拾砚瑟缩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世子说，无论公子说什么，都让我听公子的话，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他言语倒很是利落，虽然拘谨，但并不很怕人。

　　江回将信拆开，里面确实是陆黎的字迹，他通读了一遍，面色沉静了许多，随即将信函连同信封一起丢到炙羊肉底下的红泥小火炉里烧化了。

　　“替我多谢你家世子襄助。”江回也从里怀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拾砚，又说：“这封信给你家世子，让他阅后即焚。”

　　“是。”拾砚接了信放在怀里收好，起身就要走。

　　“等等。”江回叫住他，“你不是饿了么，吃了饭再走。”

　　拾砚迟疑道：“可是……”

　　“我带你进来是一时怜悯，让你来吃东西，你这么快就出去，会引人猜疑。”

　　江回也没多看他，漫不经心地举箸用餐。这道炙羊肉乃是沈楼一绝，也是江回所钟爱，长日不吃倒真有些想念了。

　　拾砚见状也不多言，跪坐下来谢了一礼，才端着碗吃了起来。他虽然身份低微，但从小跟着世孙，一举一动都很有章法，懂规矩。

　　寂然饭毕，那拾砚行了礼，方退出去了。而江回盯着火炉瞧了半天，不意房门被突然推开又关闭，一道低沉但浑厚的嗓音朗朗泼进来：

　　“叫小将军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