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4、温曜

　　正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色令智昏的后果就是几日后的一个休沐日，裴衡兴冲冲地来到流风殿，想邀江回一起去上林苑驰马时，殿内已经人去楼空，空荡荡的，只有小宫女离珠在院里翻晒夏衫。

　　“公子去城北老君庙里游玩了。”离珠如是说。

　　裴衡惊讶之余一脸怨气：“怎么没人来告诉朕？”

　　离珠忽闪着大眼睛更加疑惑：“公子说陛下已经同意了呀！”

　　虽然裴衡赐给了江回一块金牌，准许他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但江回从没有不告而别过。所以裴衡觉得很是奇怪，站在流风殿里想了半天，才猛然记起某天卧榻之上，江回的确说有事……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什么事都依你。”

　　想起一切的裴衡郁闷了。忽而又想起，目今乃是六月初六天贶节，相传为大禹生辰，老君庙里肯定会举行庙会仪典，江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裴衡有火没处撒，只能孤零零的回宫批折子了。

　　此时，一辆朱轮马车幽然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江回斜倚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一串紫莹莹的葡萄，无限惬意悠哉。

　　那葡萄是西域金厥国的使臣进贡的稀罕物，颗颗饱满，果肉青碧，酸甜可口，汁水充足，阖宫里就得了一篓子，一半被裴衡孝敬了太后，其余都送进了流风殿，江回受用的紧。

　　春夏之交，入目皆是缤纷景色，风也宜人，最适合出行了。

　　马车停在老君庙外，这里不比城隍庙热闹，所谓庙会，其实不过是道家的一些仪典祭祀，多是钻研道法的香客和修士前来参加。庙外的小路边稀稀落落地摆着些小摊，卖些桃木剑、护身符、线香、道德经等小物件。

　　摊贩们不大兜揽行人，看起来生意惨淡。江回便也少了麻烦，径自走进门去。正院里已有不少香客聚集着，当中的青铜鼎里燃着返风香，浓烈得呛人。他咳嗽了两声，连忙捂了口鼻往后面厢房走去。

　　老君庙地方不大，正殿之后是一溜厢房，东西各有一扇月亮门，连着两座小院子，一般是供豪门贵眷来进香做法事时歇息之所。

　　江回打眼一瞧，见西边的月亮门前站着个侍女打扮的人，衣着平常但用料讲究，便兀自笑了笑，信步而往。

　　那侍女只见着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走了过来，话都不说一声就要往里进，连忙拦住了他，道：“公子且慢！这间院子今日被我家主人包下了，请公子去别处歇息！”

　　江回停住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琉璃佩丢了过去，淡淡道：“去把这东西交给你家主人，他看了自会明白。”

　　侍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问：“敢问公子是……”

　　“你家主人知道我是谁。”

　　江回摆了摆手。侍女咬了咬唇，思索一番，到底还是转身飞快跑去传信了。

　　不多时，只听得一阵噔噔噔脚步急迅，院内垂柳后转出一个青衫公子，眉目朗俊，容姿不凡。他且惊且喜地迎了出来，走近江回跟前儿来作揖：“小……”

　　只说了一个字，就见江回摇了摇头，扶住他的手臂按了按，止住后面的话，笑意平淡：“隔墙有耳，进去说话。”

　　那人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虽然小院安静，但今日毕竟是节庆，老君庙来往之人不少，便点了点头，扬手往院内一让：“请进内详谈。”又命侍女继续守门，不许任何人进入。

　　青衫在前，将江回引入内院，迎面可见三间斗室，门前一张石桌，茶点齐备，两个细瓷小杯中茶水尚温，显然刚刚还有人在此对坐饮茶。

　　“看来温榜眼有客，是我来得不巧了。”江回无需谦让，径自坐在东面的石墩上，笑着看向下首的翩翩君子。

　　温曜忙拱了拱手：“叫小将军见笑了，是舍妹在这里。”

　　“原来是阿晚。”江回轻轻一笑，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开了一条门缝儿的斗室，摇了摇头：“什么将军不将军，我现在什么都不是。重光兄，你也坐吧。”

　　温曜应了一声，殷勤地给江回倒了一杯新茶，方才安坐下来。他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看见江回清瘦的体貌和白皙得透出病态的面色，眸中掠过一丝悲悯的痛意，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非前次小将军来传信时画上了这琉璃佩的图样儿作信物，我真不敢相信小将军还活着，可直到今日真正见到了，我才敢放下心来。”温曜的脸上满是感慨与怜惜，俊朗的眉宇紧蹙，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多年不见，小将军受苦了。”

　　语毕，已是泪眼婆娑。

　　江回仍旧摇头：“重光兄不必如此。只有死去的人才是受苦，活着的人就都是万幸。”

　　一句话勾起温曜心头千般悲愤，万般伤怀，他沉声一恸：“可我只恨当时不在京城，不能与大将军共赴黄泉。如今更是无能，累得小将军在那昏君手中受苦！”

　　这份誓死相报之心，江回见之也要动容。温曜比他年长六岁，曾是父亲帐中的军师，学富五车，亦有智谋，只因家中受过父亲恩惠，从十六岁起便随军出征，多年来不求官位名利，也要在军中效力，是一等一的忠心之人。

　　当年江家家变前，温曜的父亲恰好病故，他兄妹二人回商州奔丧，也正好躲过一劫。因温曜没有官职，平素只以江家家仆自居，朝廷便没有追查到他的头上。

　　“重光兄这样说，更叫我无地自容了。”江回收敛了笑容，神色黯淡。

　　温曜目光坚定，朗正铿锵：“大将军对我温家恩深似海，我万死难报！而小将军忍辱负重，苦心谋划，只为将军府满门昭雪，我相信大将军在天之灵，亦会护佑小将军功成。”

　　报仇呵。

　　江回垂眸喝了口茶，岔开话题：“前些日子我出去了，回来才知你中了榜眼，还没来得及贺你。”

　　温曜勉强陪笑：“当初我参加科举，也不过是想试一试，看有朝一日能否位极人臣，为老将军翻案。如今知道了小将军在世，更不敢不尽力了——幸而不负所望。”

　　“重光兄经世学问是一流的，朝廷所能有你这般官员，是百姓之福。”

　　“小将军就别打趣我了。”

　　“重光兄不必自谦。那新科状元郎投入太傅门下，已被皇上厌弃，正是你这位榜眼出头之机。”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温曜沉声道，“小将军是希望我成为天子门生？”

　　江回微微一笑：“不仅如此，还要成为皇帝对抗太傅的利剑，从而得到他全然的信任，以备来日。”

　　“看来小将军是想要在皇帝麾下安插一枚棋子。”温曜沉吟着说，目光中隐隐有些犹疑，“若能帮衬到小将军，也不枉我投身科举的初衷。只是如此一来，皇帝的实力不是大大增加了么？”

　　“皇帝，容王，太傅，看似是三方势力，实则并非三足鼎立。谢峥的权势依附于皇帝，他跟皇帝只能算内斗而已。可以说，谢峥的存在是用来延缓皇帝与容王之争的，一旦他被翦除，这场争端便一触即发。”

　　温曜从前于这些权谋之事不大用心，但他毕竟做了多年军师，也是一点即透的人，抿一抿嘴唇道：“皇帝想要将谢氏一族连根拔起，掌控朝局，这的确是我博取信任的好时机。只是……”

　　江回见他有所犹豫，遂轻笑一声：“重光兄有话直说。”

　　“小将军，恕我多嘴。”温曜踟蹰地瞄了他一眼，轻轻一叹：“小将军设计皇帝与容王相争，无非是想从中渔利。但不知来日，小将军要站在哪一边？”

　　江回静默须臾，如玉的面孔上平静无波，过了一会儿，他才摇晃了一下已经冷掉的茶水，淡淡垂眸：“近来我见了不少故人，有人对我嗤之以鼻，有人怒其不争，可唯有重光兄知晓当年扶风城中发生过的一切。”

　　温曜重重地点了点头，眉关紧锁：“正因知晓小将军的苦衷，所以才要问。想要为大将军鸣冤雪耻，唯有扶容王登位，但容王所为……”

　　“重光兄当知，我并非不谙局势之人。我一人之辱与江家满门相比，不值一提。然……”江回眸色幽深冷淡，“谁说没有第三条路？”

　　温曜暗暗一惊，为着他那风平浪静下汹涌的波涛，和潜藏不言的诡谋。江回的语气平淡，神情也是淡然，唯有一双明眸犹如荒野的孤狼凝视，将所有的愤恨、不甘、隐忍全都吸纳进去，令人望而生寒。

　　温曜来不及多问，只是一个眨眼，刀剑入鞘，他便已重新换上一副平和之态：“重光兄还是先做好眼下之事吧，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太傅谢峥是两朝元老，谢家也是世家大族，朝中六部官员有不少党附于他，内廷又有太后。皇帝登基这五年，费尽心机，也才收回了一个户部而已。”

　　“收回户部，还不是小将军从中协助的缘故？”温曜对皇帝十分不屑，“不过有户部做样子，其余各部的尚书大人也要思量思量了。”

　　“我终究势单力薄，又不能贸然引得皇帝忌惮。也是因为去岁同朔岚部的战事，谢老儿在朝中多有掣肘，皇帝蛰伏多年，总算是能下定决心料理他了。”

　　说到这里，江回浅浅一笑，目色柔和地看着温曜：“现在可好，我有重光兄可以在朝中襄助，以后便可放开手脚了。”

　　温曜立刻起身，撩起衣袍下摆砰然一跪：“属下愿为小将军效犬马之劳！”

　　“重光兄这是做什么！”江回忙将他扶起，恳切道：“重光兄难道不知我今时今日的光景？若还要以属下自称，可真是羞煞我也，更使我伤怀。”

　　温曜神色哀痛，肃然站起。江回见彼此都是心中悒郁，也不愿再待，便道：“重光兄已科举高中，待过些日子授了官，长居京中，咱们总有相见之时。我今日是推说来老君庙游玩才出宫的，门外的车夫都是宫里的人，不好在此久留。”

　　“小将军万万珍重。”

　　江回转身欲离，忽而听见斗室内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磕碰到门扉。温曜仿佛想起了什么，唤了一声：“小将军留步。”

　　江回侧身问：“重光兄还有何事？”

　　温曜面露尴尬之色，觑了一眼房内，小心翼翼道：“是舍妹……想要当面谢过小将军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