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3、春闱

　　回到流风殿已是近午时分，江回直说太累，谢绝了裴衡要与他一起用午膳的提议，跳下龙辇，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居处走去，底下个个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瞎了眼不曾看到一般。

　　离去时尚是冰天雪地，回来后已错过了茂春盛景，这一季春日算是白费了。展眼望去，暮春之初，芳菲凋谢，宫院内一片绿意盎然，郁郁葱葱，只有墙角处的一片荼蘼还算给他面子，结了雪白或粉紫的花苞，一捧捧地涌出来，给这偏僻的院落增添几分春色撩人。

　　离珠大约是早就得到了消息，穿了件喜气的喜鹊登梅石榴裙在殿外迎接，在满园碧绿中显得尤为耀眼。

　　江回一进门就直奔自己那张放在廊下的紫藤椅，这都多少日没好好休息了，裴衡那副龙辇虽然宽敞，可总会比不了宫里的高床软枕，何况他三日里有两日要婉转承欢，不得好睡。

　　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离珠在耳边絮烦这些日子以来打听到的琐事。譬如什么太后要给和琰长公主招驸马，皇上在琼华水榭为春闱举子设琼林宴，高阳侯府的老侯爷病重，定王爷的侧妃有孕等等，就连花房死了个小太监都不厌其烦地从头到尾说明原委。

　　末了，离珠觑了一眼四下无人，神神秘秘地说：“还有嘉晔殿的柳公子……先头陛下去九绥山祭天，非说要带着他，奴婢只当是公子不在，才便宜了他，没想到公子竟是和陛下一同回来的。果然陛下心中最在乎的，便是公子您了。”

　　江回勾了勾唇：“不必想他了，这位探花郎以后是探不进来了。”

　　“公子这是何意？”离珠一时没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地猜测：“莫非是柳公子招了陛下的厌弃？难怪没听说柳公子回宫的消息……”

　　“也不过这一两日，乾安宫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江回懒洋洋道，“多余的不要问，总之不必再思虑他了。”

　　“……奴婢明白了。”离珠吐了吐舌头，继而又有些哭丧着脸：“可是奴婢听说今年科举的状元、榜眼、探花都是人中龙凤，芝兰玉树，琼林宴上得了陛下好多赏赐呢，万一……”

　　“你这小脑袋瓜子都想什么呢。”江回不禁失笑，过会儿又想起离珠方才的话，因问道：“你方才说琼林宴已开，难道太后没在新科进士中替长公主挑选驸马？”

　　“怎么没有？听说太后还带着长公主殿下去水榭后头的迎风楼上悄悄看过了，只是陛下那里一直没有个旨意下来。”

　　离珠一说到此处，心里更是忧愁不已，生怕是自己的担心成了真，闷闷地转头去红泥火炉边扇扇子烹茶，那一下一下好像都是带着些怨气的，扇得缕缕茶烟惊慌飞散。

　　江回只笑不语。裴衡不同意，无非是想将这三位才俊收为己用吧？依北煜国制，驸马尚主后不得任五品以上官职，以免前朝外戚干政之祸。新科举子进士及第，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之时，若为公主一时偏爱断送锦绣前程，便是裴衡都会可惜人才折损，更可惜失去了对抗太傅的新贵门生。

　　与国政相比，公主殿下的姻缘又算个什么？

　　晚间殷濯来了一趟，给了离珠一张新的药方，江回随意瞟了一眼，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药材一看就苦得很，嘴角忍不住抽搐。

　　殷濯恍若未觉，只与他提及收到了叶如朝的信鸽，她与柳予安已离开了绥州城，到殷濯曾隐居的一个小山村暂住。那里与世隔绝，民风淳朴，想来应是无碍的。

　　“如此甚好，那探花郎好歹读了几本书，就是当个教书先生也饿不死。”

　　江回仍坐于书案前，蘸了淡青色的颜料在画一撇青竹，似乎连一丝迟疑也没有，那竹枝青翠，生机勃勃，与窗外碧草虫鸣，残月疏星，显得格格不入。

　　“十二公子折腾了几个月，一无所获，心倒是静得下来。”

　　殷濯抱着手臂靠于墙边，颇有趣味地看那专心作画的清瘦青年。他只着了一件天青色的中衣，披头散发，沉静得有一种温文书生的气度。

　　“怎么算一无所获呢？”江回笔尖一撇，勾出一片嫩绿的竹叶，“乾州雪灾已解，张进炳下了天牢，最次也要流放边疆苦寒之地。户部落入皇上的掌控之中，这可是个钱袋子，是一大胜果。”

　　“帮着皇上对付太傅一党，算是什么胜果？”

　　殷濯十分不理解，哪怕江回心中有一分一毫为江家复仇雪耻之念，也不该帮着皇帝才对。

　　“那你为何杀崔赋？他可是谢太傅的女婿。”

　　“我只知道对皇上而言，他活着比死了有用，所以我杀了他，仅此而已。”

　　“对我而言，帮着陛下对付太傅更加有利可图，也仅此而已。”

　　一副可圈可点的翠竹图跃然于纸上，竹节分明，竹叶清幽，江回满意地点了点头，侧首笑言：“殷太医文雅如竹，这幅画送你如何？”

　　“青竹生而有节，宁折不弯，若是配了没骨头的苟且偷生之徒，的确是玷污了。公子不自己留着，看来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谁说竹子宁折不弯？”江回搁下画笔，浣了手，步至角落，敲了敲墙上悬着的竹夫人，耸了耸肩：“这不是竹子么？我看也能屈能伸的。”

　　殷濯不屑一顾：“公子很会强词夺理。”

　　江回的表情甚是无辜：“能言善辩是我的特长，不劳殷太医夸奖了。”

　　殷濯懒得理会，眼神随意往书案上一瞥，见白玉貔貅镇纸下头压着一张烫金红笺，似乎写着许多名字，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江回看了一眼，道：“是离珠从外面抄来的一甲、二甲进士名单。”

　　“公子原来也着紧春闱科考之事？”

　　殷濯走过去，拿起那名单细看。为首的自然是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名字，那榜眼的名字旁边被画了个圈，十分醒目。

　　“北煜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只是去年因为朔岚部的战事，秋闱和春闱都推迟了。这是第一次由陛下主持的科举，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在这上头。”

　　殷濯放下名单，不以为然：“再多人盯着也是皇上和太傅要考虑的事，哦，再加上那位容王殿下。你栖身后宫，又能做什么？”

　　“有心而为，无谓身处何地。”

　　江回踱步而来，伸手拂过那红笺上的一个个名字，笑得意味深长。殷濯不愿猜哑迷，转身飘然而去。

　　晚膳后裴衡来了，显然是要在流风殿过夜。江回看着天子一脑门儿官司地进门，便知是前朝不顺，便让徐友良带着宫人们都下去，方才笑问：“才刚回来，连早朝都没上呢，怎么就气成这个样子？难不成陛下离京不到一个月，太傅就把三省六部都握在手里了？”

　　“……你是故意来气朕的？”裴衡面色冷淡，可也被这调侃的话语散了些微怒火。

　　“岂敢岂敢。”可江回笑得很欠揍，亮晶晶的眸子明显在说“我是故意的下次还敢”。

　　他殷勤地给裴衡递了一杯茶，裴衡接过去一饮而尽，他就接着倒茶，直到一壶茶都进了肚子，裴衡的火气才算被浇熄了，骨节分明的手掌用力地攥着空杯子，青筋暴起，仿佛随时要大开杀戒。

　　“是新科状元，韩识异。”

　　裴衡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江回伸手去握住裴衡的手掌，耐心地等到他的指节舒展开来，方夺过茶杯，轻声问道：“这状元郎怎么了？”

　　“吏部尚书周程上奏，请将新科状元韩识异调入吏部为主事。”

　　江回神色一顿：“状元郎炙手可热，周尚书想要挑个人才培养着，提前报给陛下，也不奇怪。”

　　“若只是这样，也还罢了。”裴衡满脸阴云，“可暗卫刚刚报上来，太傅将自家侄女许给了韩识异为妻——榜下捉婿！呵呵，可真是喜事成双！”说到这里，他瞳孔锁紧，目光幽然而阴冷：“朕从前还不知道，周程竟跟太傅有这等交情！”

　　江回对此倒并不惊讶：“前次礼部奏请选秀时，周尚书就曾上书附议，可见是与太傅早有勾连的。”

　　“那时上书之人众多，朕便没有留意。”裴衡露出一分恨意，“朕本以为周家是外戚，不会轻易涉身乱局。”

　　“身处权势之中，又岂是想要抽身便能如愿的？”江回松松而笑，“周家也是皇子的外家，有攀附之心并不奇怪。不过也正因为周家有安王殿下，不可能真得投入太傅一党，多半是因利而聚罢了。”

　　裴衡的眉头松了不少，轻嗤道：“周家若真得存了什么不臣之心，太傅不会坐视不理。否则四弟登了皇位，难道还会认他当国舅么？”

　　“陛下既然明白，还气什么呢？状元郎不好，舍弃了便是。新科进士书生意气，那状元郎一味钻营，高攀谢家女，必然为同年所不齿。陛下若此时施以天恩，必能事半功倍，将他们收为己用。同是进士及第，榜眼探花也未必就差了。”

　　江回着意安慰他，末了还忍不住打趣：“便如柳探花，既能在朝为官，又能入宫暖床……”

　　裴衡听完最后一句，虽是怒火全消，却也忍不住将他捉来怀里狠狠揉搓一番，恶狠狠道：“没说几句好听的就开始胡言乱语，朕何曾让柳予安暖床过？他说不定正在老三那里逍遥快活，你还有心思编排朕？”

　　“……莫非陛下是吃醋？”江回连连躲避，嘴上却不依不饶：“要不，下次我给容王殿下传消息的时候跟他要柳探花回来？也免得陛下时时……唔！”

　　江回的后话都被堵了回去，裴衡利落地以吻封缄，唇舌的交织让江回想起，这样热切的接吻已经时隔数月，裴衡的舌尖有淡淡的酒香，大约是晚膳时借酒消怒了，猛烈的进攻让呼吸都成为奢侈，令人耳热的喘息和水声在如此贴近的空间里回荡。

　　双双滚到床上时裴衡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他的衣衫，他半推半拒地避开裴衡的啄吻，呼着气说：“我还……有事要……说……等等……”

　　裴衡色/欲当头，一面撕扯他的衣裳一面低吼道：“什么事都依你。”

　　“好吧那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