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30、搅浑

　　“随我到乾州的那几个奴才，应该已经给京中传过消息，说容王派了亲兵护送我回京的事了吧？”

　　江回看着裴衡的眼睛，平静和煦的微笑着，可却隐隐透出几分寥落的伤心来。

　　裴衡一时语塞，那几个车夫的确是暗卫，是他放在江回身边的耳目。裴衍与江回曾经的关系始终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此次让他们在乾州相见虽是他也同意了的，但他仍旧不敢放心。

　　“……朕只是担心你有危险。”裴衡避重就轻地解释，“可见，朕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江回轻飘飘的笑了，没有过度抓住这件事不放：“陛下的心意，我自然体念于心。”他顿了顿，又说：“但既是到了外头，陛下的暗卫人数有限，鞭长莫及，也是没法子的事。”

　　“朕不明白。”

　　裴衡握了握拳，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虑：“若是老三要劫持你，为何不在乾州动手，却只派了一名校尉、十个亲兵在回程时突然发难？”

　　“如果在乾州直接动手，岂不坐实了是他的人劫持了我？贤名在外的容王殿下可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陛下的暗卫也好，乾州那里也好，都知晓容王殿下派亲兵送了我回去，无论我中途出了什么意外都不会和他有关，因为他若想动手，在乾州动手就行了，无需多此一举。”

　　说到这里，他的眸子转了转，极专注地盯住了裴衡的一双凤目：“这只是一点儿小把戏。事实上，他也的确成功地骗过了陛下您，不是么？”

　　裴衡有几分被他说动，但仍有些疑惑：“既然已经劫走了你，他为何不立刻将你送回延州，反而用你来换一个无足轻重的柳予安？”

　　虽然裴衡也曾经想在柳予安身上做文章，但柳沣已然自裁，他继续留柳予安在宫中不过是要麻痹朝臣和诸王，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断袖昏庸，不足为虑。

　　但裴衍要柳予安有何用？

　　江回笑意平淡：“我原也想不通。但探花郎是柳侍郎最疼爱的儿子，也是柳家这一代最出色的一个，或许他手中有什么东西，是容王殿下感兴趣的。毕竟，容王殿下也不是第一次用我来作交易了，已经卖过一次的东西再卖一次，怎么看都是赚了。”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是蘸水而开的桃花，隔着一层蒙蒙的雨雾，那样无畏无意的姿态像是一双手，狠狠地抓住了裴衡的心脏。

　　“十二郎，别说了。”裴衡的拳头攥紧又送开，然后去执起江回的，放在掌心里轻叹。

　　有一瞬间，江回的目光暗淡了下去，过了片刻，才慢慢地生出两分华彩，故作轻松地说道：“也或许，他只是想将柳予安捏在手里，作为来日推翻暴君的一个人证呢？强夺臣子，逼杀忠良，在陛下是伪装，在他可是收服民心的好理由……就像他现在在乾州做的一样。”

　　听着江回的话，联想到先前从乾州传回来的消息，裴衡的眼中掠过一丝凌厉的冷光。

　　“说了这么多……陛下可有捉到那些劫持我的人？”

　　裴衡面色一沉：“按殷濯所说，当日去交易柳予安的只有一个人，用烟雾弹迷惑视线之后，就带着柳予安向西北悬崖方向逃跑了。”

　　“悬崖？”

　　“金吾卫赶到的时候，只在悬崖边发现了两条绳索，于是从侧面绕至悬崖下，发现了一条荫蔽的河道和小船曾经停泊过的痕迹。金吾卫追索过去，发现河道可通往永陵江，看起来，他们便是这样逃脱了城门的岗哨，偷偷上了九绥山。”

　　“原来如此。”江回恍然大悟一般，须臾之后又追问道：“看陛下的神情，金吾卫是一个人都没追到？”

　　裴衡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朕已命金吾卫沿着附近水路要塞追查，柳予安的画像也已经发放下去。只是……尚无结果。”

　　江回沉吟道：“容王的人劫持我到绥州，走的就是永陵江没错，但他们行船停泊走的不是官渡，而是商旅为求避税而走的野渡口，只在要塞设岗恐无成效。”

　　“朕也是这样想，只是眼下也没有其他的良策。”裴衡叹了口气，“永陵江联通三座州府，这些野渡口分布甚广，四通八达，仅凭金吾卫这些人手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况且……祭天大典已在眉睫。”

　　裴衡自然想要将劫持江回之人除之而后快，但他此次来九绥山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祭天大典，此事关乎国体皇威，不容有失，金吾卫的主力要驻守防卫，不能轻易调动。而若是调用附近的驻军、差役大肆搜捕，就必然要有充分的理由。在祭天大典这个当口，任何变故都会引起朝臣和百姓的猜疑和惶恐。

　　既然已经知道幕后之人是裴衍，再要捉拿几个小喽啰实在不划算。

　　江回知晓他的顾虑，在心头思忖了半晌，忽然问：“何以见得他们就一定是从悬崖离开的？”

　　裴衡一愣：“是殷濯看到……”

　　“来交易的人不是用了烟雾弹么？视线既然被阻隔，就应该是殷太医看到暴匪往悬崖的方向去了——谁能证明他们就一定是从悬崖逃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裴衡只觉之前隐约缠绕在心头的疑惑刹那间豁然开朗：“朕也有些奇怪，劫持你的人是老三的亲兵，用绳索到悬崖底下不难，但那柳予安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逃得如此迅速？”

　　“殷太医同样不懂武功，又怕我出事无法向陛下交待……”说到这里，江回觑了裴衡一眼，“劫持者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让殷太医成为了目击者。等金吾卫到悬崖底下发现河道和小船留下的痕迹，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暴匪是从水路逃走了。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凭借烟雾的遮掩偷偷下山，金吾卫都被吸引到悬崖边，根本不会发觉。”

　　“你的意思是……他们还在绥州城？”

　　裴衡嚯地起身，眸光冷厉犹如鹰隼狩猎，高声向外间喊道：“来人！快来人！”

　　“陛下息怒。”江回看出裴衡的心思，连忙拉住他恳切劝说：“直接在城中搜捕暴匪兹事体大，若惊扰了百姓，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裴衡道：“难道就让老三的人就这么带着柳予安逃了？”

　　“容王既然挑中了这个时机，就是算准了陛下不能在此时横生枝节。一个柳予安，再怎么要紧也比不过祭天大典。”

　　言及此处，江回扯了扯裴衡绣着龙纹的衣袖，放软了语气道：“陛下若有疑虑，不如加派人手在绥州四个城门严查出城人等，如此也可说成是圣驾在绥州的缘故。天子驾临，严查行人也是应当的。”

　　裴衡绷着脸思索了半日，终是点了点头。

　　“陛下有何吩咐？”殿外传来徐友良的声音。

　　“无事了。”裴衡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说：“都退下吧。”

　　徐友良虽然疑惑，但还是从命回答：“是。”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裴衡虽然面色不佳，但斟酌再三，还是赞同了江回的看法，左右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江回被劫持的事，金吾卫就一直在绥州四门把守，不会引人注目。

　　但他始终阴沉着脸，江回知道他在生气，而他这样的反应也正是江回想要的结果。裴衍是天子永远的敌人，同时也是如今尚且不能独掌朝堂的天子最深的忌惮，相比之下，柳予安本身已经无关紧要了。

　　也正因如此，才可堪设计。

　　“终究是我让陛下为难了。”江回忽然说，“若非我执意去乾州，也不会让容王有机可乘，陛下也不会……”

　　“十二郎。”裴衡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寒冰有消融的迹象，“你与朕之间，不必说这样的话。况且若不是你去，乾州迟早会沦为人间炼狱，如何能拿下张进炳这等国之蛀虫？”

　　提起张进炳，江回顺势问道：“看来，是杜侍郎已经上任了？”

　　“来九绥山之前，朕已下旨封杜兴为户部尚书。”裴衡的脸色稍稍和缓，大约是难得在六部扶持了一个反对太傅一党的臣子，也让他得以施展拳脚。

　　“总算还是有好消息的。”江回笑了笑，安慰裴衡：“等祭天大典结束，陛下有的是时间料理柳予安的事——也不在这一时。”

　　裴衡甩一甩袖，回身重新坐在床边，“柳予安有什么要紧。柳沣是太傅一党，即使真给了他什么东西，也绝不会让他交给老三。”

　　太傅是扶持裴衡上位的功臣，当年就是因他力谏，先帝才在卧病不起之际将裴衍派往了延州巡视边军。后来陛下驾崩，裴衍不在京中，自然无法阻止裴衡登基，先失了大义名分。此后无论搬出怎样的名头，只要裴衍起兵，就都是谋朝篡位了。

　　裴衡要对付太傅，多半算是鸟尽弓藏，看在太后的颜面上，谢氏一族还有一条活路。若换成裴衍，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道理裴衡看的清楚，在他看来，裴衍无非是想在来日起兵之时让他失去民心民情罢了，再者，正逢祭天大典，若是他一怒之下为了江回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裴衍也可从中助推，打击天子的威望和名声。

　　若是金吾卫能捉到裴衍的手下固然是好，若不能……此事也只能暂且揭过，待来日一同清算。

　　而江回冷眼看着裴衡的神情变化，渐渐放下心来。

　　裴衡将一切归于皇权之争，便不会再探究柳予安背后的事。只要叶如朝带他远走江湖，天下之大，总有天子也无法伸手的地方。虽有波折，但好在无碍大局。

　　“老三的事等以后再说。时候不早了，十二郎，你身上有伤，这一路从乾州到绥州也吃了不少苦，该好好休息。”

　　裴衡用力地抱了江回一下，让他平躺下来，把寝被拉好，舒展笑容：“朕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可不许逼着我喝殷太医的药。”江回嗔怪地努了努嘴，“否则别想进门！”

　　“才乖了一会儿，又这样胆大，果然是把你娇惯坏了。”

　　裴衡指尖一点他的眉心，看着久别的美人儿明眸盼睐，谈笑风生，心口就好像有一股烈烈的火焰灼烧着，那一颦一笑，都勾着他久未疏解的情/欲，让他忍不住想要与之更加亲近。

　　他心念一动，俯下身去，注视着那双潋滟妖娆的桃花眼，轻轻吻住了那朵仍泛着汤药苦涩的透白的唇。

　　江回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回吻过去，任凭自己染上属于裴衡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