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29、归来

　　午时三刻，密林之内。

　　殷濯押着柳予安进了林中——说是押送，大概对柳予安而言反而是喜事一桩，意味着自己即将逃离苦海了。所以殷濯只是在皇帝面前做做样子，一旦离开了他人的视线，便全然放松下来。

　　“有人让我转告你。”殷濯在柳予安耳边轻声说，“离了虎狼窝，就珍重自身，别让身边人为你忧心难过，否则就白白折腾这一回了。”

　　柳予安讶然，自以为是听错了：“殷太医，你……你认识阿朝？”

　　其实，早就知道能这样不顾一切救自己的人是谁，只是惦记着牢狱中的家人，生怕自己一走，他们的性命便再无保障。然而皇帝不会管他这些小九九，为了换回那位十二公子，即便他再怎么顾虑也无济于事。

　　他本以为殷濯是无端被牵连，心中尚有愧疚之意，谁知如今殷濯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明显不是他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胆怯。

　　柳予安不禁疑惑，难道殷濯也是叶如朝的手下么？如果是，那殷濯在宫中时不与自己联络？何况殷濯说的“有人”，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显然不是在说叶如朝。

　　那么，让殷濯传话的又是谁？

　　看着柳予安满头疑团的模样，殷濯颇觉好笑，然而江回不允许自己透露他的身份，遂只是说：“你不必管我是谁的人，只需记得待会儿一切听从调派，别多嘴多舌浪费时间。等你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再慢慢猜慢慢想。”

　　柳予安张了张嘴，所有的疑问都被堵了回去。他想了想，眼下的确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见到了叶如朝再问不迟。

　　两人一路往密林深处走去，约行了一柱香左右，忽然一片枝叶簌簌落地，一个皂衣蒙面人飘然落在他们面前五步开外，两人定睛一看，那人身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被五花大绑于一棵高大粗壮的杉树上，可不正是江回？

　　“你……你要的人已经带来了，还不快把十二公子放开？”殷濯故意扬声喊道，仿佛带着畏惧，还将柳予安往前推了推。

　　这也是他与江回的暗号，暗示附近无人盯梢。江回了然于心，用着只有贺居安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等柳予安走到你面前，你便立刻带着他从我们来的路原路返回，然后按计划行事。”

　　“小人明白。”

　　贺居安凛然以待，随即沉声道：“让柳公子自己走过来，我自然会放了他。”说着，他还把匕首往江回身上比了比。

　　“好，好……”

　　殷濯双手举起站在原地，眼看着柳予安慢慢走过去，刚刚步至贺居安面前，贺居安忽然发力一把扯过他，几乎与此同时，殷濯从袖中掏出一枚金属球丢向地面，只听砰地一声小球炸开，浓烈的烟雾迅速弥散开来，遮去了所有人的视线。

　　“跟我走！”贺居安低声吼道，拉着柳予安直取下山路。

　　“你这烟雾弹能支撑多久？”江回皱着眉问赶到他身边的殷濯，刺鼻的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

　　“最多半柱香。”殷濯上前欲帮他解绑，“皇帝派了五十个金吾卫埋伏在四周，个个都是精锐，这些烟雾挡不了他们多久……”

　　为求逼真，贺居安给他绑的很紧，一时之间很难解开。江回把心一横，止住殷濯：“别解了，先听我说！立刻把我劈晕，然后大声呼救，等金吾卫过来后，你就说暴匪往悬崖边去了……”

　　“你疯了吗？谁逃跑会往悬崖……”殷濯本觉得太可笑，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江回曾让贺居安的手下在悬崖下等着接应，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猜想：“难道你要……”

　　“让你动手就动手！”江回催促道，“其他的我醒来以后自会处理，你只需要尽量拖延时间，悬崖边我已经布置好了，只等……唔！”

　　一言未毕，殷濯的手刀已经对准了江回的后颈用力劈下，后者痛哼了一声，脑袋颓然地歪垂下来。

　　“快来人啊！救人啊！……”

　　殷濯奋力地向四周呼喊着，少顷，果然有几名金吾卫闻讯摸索过来，殷濯一看见他们，连忙做出一副惊慌的神情，失声喊道：“十二公子晕倒了，你们快给他松绑，立刻送他回斋宫！”

　　金吾卫们赶紧围了上来，用随身长剑砍断绳索。殷濯接住江回委顿的身躯，招呼着两个人挎起江回。

　　这时，一个金吾卫问道：“殷太医，暴匪和柳公子呢？”

　　“他们突然放烟雾弹……”殷濯假模假样地咳嗽两声，指着悬崖的方向：“然后往那边跑了！”

　　话甫落，又有一群金吾卫赶到，他们听见殷濯的话，便要追过去。殷濯呵止他们，焦急道：“你们不能全都去追人！否则我们回去的路上遇见其他暴匪袭击怎么办？”

　　“可是，皇上命我等务必捉住暴匪……”金吾卫们面面相觑，反驳道。

　　“皇上还说必须把十二公子平安救回去！”殷濯厉声打断他，“如果十二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光我的人头不保，你们这些人谁能逃得过一死？”

　　这些金吾卫皆是宫中骁勇，知晓这位十二公子身份特殊。抓不到暴匪，最多算是办事不力，可若这十二公子出了差池，脑袋搬家也不是不可能。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分派了十来个金吾卫往殷濯所指的方向追去，其他人则护卫着殷濯与江回离开山林，往山脚下的斋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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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斋宫内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每个宫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恐惧，诚惶诚恐，惴惴不安。满室肃穆的气氛里裹挟着呼之欲出的杀意，似乎连呼吸浸透了山风的凄寒，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杀意的来源毫无疑问，就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江回揉着酸痛肿胀的后脑勺，用力地眨了眨眼，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巨石，挣扎了很久，他才勉强嵌开一条缝隙，然后立刻被炫目的灯火刺痛了瞳孔，再度闭合起来。

　　“十二郎？十二郎？”

　　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执拗地重复着，叫魂儿一般强迫他重新睁开眼。

　　直入眼帘的是陌生素净的帐幔纹路和暗黄色的烛火，他微微侧首，撞见一张焦急而熟悉的面庞。

　　“阿……衡？”

　　他呢喃道，一瞬的迟疑过后，对方将他大力地拥入怀抱，窒息的感觉连同胸口衣襟上针法奇绝的刺绣牵动起不甚美好的回忆，今人脊背生寒。

　　“你终于醒了，十二郎！”裴衡的声音痛惜而爱怜，“朕以为，朕要失去你了……十二郎，再也不要离开朕了……”

　　江回强忍着不适柔软了身体，一如既往地乖巧安分，轻声回答：“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

　　“不许胡说。”裴衡带了几分威严，“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切都过去了，别怕。”

　　裴衡就这样拥抱着他，用身体的每一个器官确认他的归来，而江回也深深明白要如何得到裴衡更多的怜惜。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江回几乎要在裴衡温暖的体温包裹下再度昏睡过去，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惊醒了他：“陛下，公子该服药了。”

　　裴衡又缠腻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江回。江回慢慢侧脸一瞟，来人正是殷濯。想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后颈，江回就忍不住翻白眼：看来殷濯是平日里忍得太久，这下手还真重。

　　奇怪的是，殷濯似乎也满怀怨念，端着药碗的五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裴衡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用调羹轻轻搅动，江回看着那弥散的白色雾气，就知道这药苦的要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扯开话题：“这次，有劳殷太医来救我了。殷太医此次无辜被牵连，也吃了不少苦，怎么不好生歇息？”

　　“公子言重了。微臣有皇命在身，照顾公子的身体乃是微臣的第一要务，谈何牵连？幸而公子只是因路途颠簸而触发旧疾，只要喝了这碗药，在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殷濯的话滴水不漏，但言外之意显而易见：赶紧给我把药喝了。

　　“乖，十二郎。”裴衡配合地舀了一勺到江回嘴边，“春夜风凉，对你的身体不好，快喝了药，朕也能放心些了。”

　　江回只得咽下那黄褐色的药汁，苦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试图用撒娇混过去：“陛下，太苦啦！”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朕不允许你胡闹。”裴衡板起脸孔。

　　看着裴衡大有一口一口喂完的架势，江回狠了狠心，一把抢过药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药汁入口，他苦得直哆嗦，捏着鼻子抱怨：“明明从前陈太医的药就没有这么难喝……”

　　“微臣无能，自然比不得家师。”殷濯拱着手，似有些咬牙切齿：“日后，必当改进。”

　　江回毫不怀疑他的本意是改的更苦。他忿忿地接过裴衡递来的梅子蜜饯，仿佛咬的是殷濯的肉。

　　等到所有苦味儿都被压了下去，他的五官才渐渐舒展开来。裴衡见了不觉好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即向外间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殷濯又行了个礼，一起一落间若有似无地与江回对了个眼神，见对方一脸淡定，便安心退了出去。

　　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裴衡凝视着江回，斟酌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十二郎，你可知道劫持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终于来了。

　　江回收敛了笑意，沉静地回视过去，双目似涌动着深邃的湖水，片刻后，方依依而答：“当然……知道。”

　　“……是谁？”

　　“那个陛下与我都希望除之而后快的人。”

　　江回压低了声线，一字一顿，第一次在裴衡面前叫了那个名字：“容王，裴、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