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19、拨云

　　目送着失魂落魄的林嫂出门时，外头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完全冲破了云层，毫不吝惜地照射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檐下滴答滴答地掉落着融化的雪水。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江回如是想着。

　　“原来十二公子早已察觉到了，倒叫微臣自以为是地念想了好几日，以为能换点儿有用的消息。”

　　江回漫声道：“殷太医所说的要与我交换的消息，是你当日就发现了，林嫂的脱臼是旧伤？”

　　笑声从他的身后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公子不懂医术，更不曾靠近查看，竟也能看穿，倒叫微臣这个货真价实的太医羞愧难当。”

　　“我当时确有疑心，但算不得看穿。”江回端起凉茶喝了一口，方娓娓道来：“只是觉得即使是寻常人，脱臼归位之后，尚且疼痛难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夫人，怎么还能中气十足地同我谈话，除了些许诉苦的眼泪外面不改色？后来她多次谈起家中事，满脸都写着‘我有隐情快来问’了。”

　　“噗，万一人家就是自幼习武心坚如山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林嫂当时穿着的就是华锦所制的袄裙，上面的花纹是并蒂同心，那是女子出嫁时才会选用的图案。她又说自己出身织染商户，乾州当地均以织染之家手艺最好的女子在成亲是织出的嫁妆为华锦中上品，可见她女红极佳，怎会是习武之人？……不过，心坚如山倒是真的。”

　　“什么意思？”

　　“一介女流，既非习武之人，却能忍受脱臼之痛在我面前做戏，就只为了留在我身边，这是何等决心？”江回道，“心坚者，则必有冤屈。”

　　“说的好。”

　　话音刚落，殷濯天青色的身影从内室的屏风里转出来，眼中微微带着点遗憾，道：“你跟长庚可一点儿都不像亲兄弟。长庚洒脱开朗，心地纯良，可没有你这般慧极近妖。”

　　江回笑道：“殷太医想说的怕不是慧极近妖，而是过慧易折吧？”

　　被道破心中所想，殷濯也不觉尴尬，道：“十二公子这般聪慧，何尝不知慧极必伤的道理，微臣又何必多费口舌惹人厌恶呢？”

　　“慧极必伤……我记得这一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情深不寿。”江回目中明暗不定，仿佛带着几丝怀念，“深情之人，行事往往因情失智。慧极之人，亦往往因情动乱智而伤。说到底，世间情字误人。”

　　“便如公子你？”殷濯投来一道探询的目光，心中更是疑云重重。

　　从前他与江启在江湖结识，因知江启出身不凡，为免节外生枝，鲜少问及对方家中之事。现今与江回相识也二月有余，殷濯冷眼瞧着，陛下对江回也算是情深如许，宠眷优渥。可如今听了此番言语，他倒有些看不透了，莫非这背叛家族苟且偷生的“十二公子”，竟也受过深情之害？

　　“殷太医说笑了。”

　　甚至没有一瞬的迟疑，江回就神色自若地缓缓开口：“我是这世间最卑劣的赌徒，我会为了活着甘愿毁掉所有多余的东西。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会为情所苦呢？”

　　有那么一刹那，殷濯觉得江回的桃花目中似乎潜藏着一些莫名的阴霾，稍纵即逝。

　　他沉默了半晌，暂时不愿再去深究江回这些话背后的含义。他看了看窗外，岔开话题，道：“今天，是第六日了。”

　　“……我知道。”江回背过身子，去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儿，徐徐吐出一口冒着白烟的气息，道：“若无林嫂，只怕我当真无能为力。她背后的那个人送她到我面前，怕也有这般心思吧。”

　　“林嫂背后之人？”殷濯皱了皱眉，“你指的是谁？”

　　江回道：“或许是陛下，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别人？容王殿下？”

　　“不会是他。”江回轻轻摇首，斩钉截铁道。

　　“十二公子，似乎十分了解容王。”殷濯深深地望向他眼底，略微有些探究，道：“你是陛下的人，却好像与容王达成了某种合作，所以才能这样肯定。我这几年查访旧事，也听闻容王当年被先帝的江贵妃抚养长大，与辅国大将军府相交甚好，莫非你与容王在谋划着什么？”

　　虽然殷濯很不愿意承认江回会是个为家族复仇忍辱负重的好人，但连日来所见所闻，以及容王的手下对江回那种客气的态度，都让他不得不做此猜想。

　　或许是他心底某处，的的确确不希望江启的亲生弟弟会那般令人不齿。

　　“随殷太医怎么想吧。”江回耸了耸肩，道：“我确乎有我要做的事，但我这条路上，并无同行者。”

　　殷濯品味了半晌，道：“十二公子这样说，我倒是越发好奇了。不过眼下，我更想亲眼看看那两位黑心肠的‘父母官’是怎么死的。”

　　“那就，拭目以待？”
　　.
　　.
　　殷濯不知，其实江回给自己的目标选择了一个最简单有效的计划。

　　三月初五，容王裴衍的一封厚厚的奏章飞向九重宫阙，皇帝裴衡看罢，命内监当廷宣读。奏章中以私自开山毁林、隐瞒旱情不报、挑动商行扩产华锦谋取暴利，乃至于百姓跟风、粮食减产等罪名，弹劾乾州刺史曹儒文。奏章附上了乾州一位华锦织染商临终之前写下的血书，将曹儒文是如何授意商行等事一一写明。

　　不止如此，奏章之中还指出，此事源头实为华锦复贡，事关圣谕，必定有朝中大臣与曹儒文暗通款曲，容王将矛头直指户部侍郎张进炳，弹劾他就是与曹儒文密谋策划之人。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当下，有不少太傅党羽为张进炳做保——这里面就透着谢峥的谋算。他深知此事本是仗着乾州天高皇帝远，一干内情难以上达天听。张进炳至乾州赈灾，便有替此事收尾的目的，谁知道容王会在中间插一杠子。

　　如今容王上奏，即使皇帝与容王势同水火天下皆知，奈何容王毕竟是正经的亲王，他具表弹劾，皇帝就必然会下旨彻查，而曹儒文也必然经不起查问。所以，曹儒文肯定是保不住了，谢峥只能赶紧把张进炳摘出来。

　　一则，事关张进炳能否如愿升任户部尚书，一旦停职彻查，张进炳就无法继续赈灾，这个功劳也会立刻被其他人抢去。二则……即便是谢峥自己，也不能确认张进炳在乾州有没有做其他见不得光的事，毕竟张进炳为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相比张进炳的些许罪过，皇帝应该更不希望容王事事如愿才对——谢峥如此想着。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随容王的奏章一同到达京城的，还有一封密信。皇帝看罢以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立即下旨，命前番察查崔赋一案的大理寺少卿赵贤宽领金吾卫赴乾州查案，乾州刺史曹儒文、户部侍郎张进炳均幽闭刺史府中待查，不许出入。乾州赈灾之事，则暂由户部侍郎杜兴接任。

　　如此旨意，谢峥自然不能接受。皇帝便将他召入御书房，将密信之中所言简略转述，并道：“事关百姓安危，民心所向，无论是真是假，朕都不能冒险，望太傅三思。”

　　谢峥听罢，恨不得亲自冲到乾州去将张进炳给臭骂一顿，只得命门生们不再阻拦。

　　因事出紧急，仅仅过了六日，赵贤宽和杜兴一行便到达乾州城，各自做事。赵贤宽素来雷厉风行，立刻将曹儒文和张进炳分别关押起来，由金吾卫严加看管。杜兴则被容王请去说了些话，回来后就立刻检查用来施粥的粟米等，确认安全以后，才重新设置了粥棚，继续施粥济民。

　　无人注意到，施粥这几日，殷濯一直跟随在施粥的官差附近，并在粥棚旁边设置了义诊，为百姓免费医治。

　　是日，已经三月十五。江回独自来到粥棚旁的窄巷里，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来来往往，忽然微微一笑。

　　“为何不让我直接在奏章之中写明张进炳之罪，而是写入密信？”裴衍清朗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江回面无表情，道：“就在一个多月前，花鸟使在商州谋害秀女之事，已经使得民愤汹汹。乾州百姓经历了旱灾、雪灾两重祸，如若此时将钦差大臣在粥中添加白杦戕害黎民、谋取私利的恶行公之于众，只怕整个乾州就敢反了！”

　　裴衍慨然一叹：“为恶之人却不能得到应有的下场，未免不公。”

　　“赵贤宽和杜兴来的这样快，谢峥那老头子没有阻拦，想必是陛下已将此事告知。无论以何种罪名，张进炳都一定会付出代价。”江回微微侧首，看着他道：“我之所以让你把与曹儒文勾结之人硬说成是张进炳，便有此意。”

　　“你的意思是说，张进炳并不是策划者？”

　　“我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但张进炳是谢老儿的钱袋子，即使此事不是他一手谋划，总归也脱不了干系，不算冤枉。谢老儿老奸巨猾，这种时候，他比你我更懂得壁虎断尾。如今百姓无性命之忧，犯官定有报应，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可惜了，不能借机让老二……”

　　“可惜什么呢？”江回目光幽幽地看着裴衍，字字诛心：“容王殿下有登龙之志，莫非是觉得乾州百姓因此而怨怼朝廷，哗变反叛，战火纷飞，以致黎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更有利于您‘趁乱起兵’么？”

　　裴衍大惊失色，忙道：“不移慎言！我焉有此意？”

　　“呵，我只是随口说笑罢了。容王殿下心系百姓，自然不会作此想。”

　　裴衍舒了口气，道：“兹事体大，不移还是不要随意开玩笑的好。”

　　江回笑了一笑，目光向更远处望去，他看着粥棚之外，被来看义诊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的殷濯，淡淡地加了一句：“所幸此次陛下担心我旧伤复发，命殷太医同行。殷太医医术高超，能解白杦寒毒。否则等到太医院里那些老古板过来，谁知还能不能救回这些人。”

　　“……旧伤？”裴衍心念一动，欲上前探看，“难道是……当年我……”

　　江回避开他的手，冷冷吐字：“你我之间，再不要提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