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11、折枝

　　飞雪连天，北风飘寒。

　　崔赋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发髻散乱，神情潦倒，早已没有了出京时的风光得意。

　　皇帝让他回京待罪候审，虽然看在往昔情面上没有下天牢，但因商州之事闹得太大，总不好对他一点儿说法也没有。因此，皇帝便下旨将他暂时软禁在内廷的一间庑房里。

　　这处庑房，其实原本是供宫内的太监宫女居住之处，早已空置许久，四处漏风，气味也不大好。偏巧自他住进来那日起，就连下了几日大雪，凛凛的寒风从门窗缝隙里透进来，令他夜不成眠，白日也难得安稳。

　　他也是名门之后，四十多年来养尊处优，事事顺遂，哪里受过这种苦，真是生不如死——虽然他绝不会想要寻死。

　　闲来无事的时候，崔赋就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然后念叨一句：倒霉。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倒霉。

　　受封花鸟使离京的时候，同僚们无不对他阿谀奉承，说他得了这个美差，来日定会平步青云。他受用得很，哪里想到会碰到那么多烦心事。虽然在手下人的暗示下全都压了下来，到底还是觉得不顺当。

　　其后长随来哭着恳求他帮自己收拾非礼秀女的烂摊子，他自然也是不情愿的。但长随说的没错呀，如果真的传到京中，他怎么也要落得一个管教不严之罪，万一惹怒了圣上，说不定连乌纱帽都要丢了。

　　既然要收拾烂摊子，自然要收拾“干净”。要怪只怪那秀女不识抬举，竟威胁他说要去告御状，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命人将那秀女沉湖——反正商州水泽广布，一个弱女子独自出行，失足落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谁也不会怀疑。

　　哪成想手底下的人办事如此不力，竟不知那秀女会水，让她逃了出去。她那个兄长也是胆大包天，还没有一官半职呢，就敢得罪朝中重臣，竟真得去宫门外告御状，害他沦落至此。

　　也不知岳父大人在朝中能否压下此事……崔赋缩了缩脖子，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随即是短促的敲门声。

　　“谁啊？”崔赋没好气地问。这间庑房门口有侍卫保守，除了早中晚三餐送饭的哑奴，他连一点儿外面的消息也听不到。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飒飒的冷风灌进来，崔赋不禁打了个寒颤。室内光线昏暗，他揉了揉眼睛，逆光瞧了好半天，才看见来者一身内监服色，叉着手，深深地弓着腰，不知容貌。

　　“你是谁？”崔赋警惕地问道。

　　“奴才是奉太傅大人的命令，来给崔侍郎传个话儿。”

　　“太傅叫你来的？”崔赋稍微安下心来，但又有些不解：“是案子已经审结了吗？”

　　“案子还没完呢，否则也不会让崔侍郎还住这儿啊，早就打入天牢了。”内监呵呵笑道，那笑声格外粗噶怪异。

　　崔赋觉得这内监的回话颇为奇怪，与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太监谨小慎微的模样大相径庭，心头不禁起了疑心，问：“你到底是谁？太傅让你来传什么话？”

　　“崔侍郎。”

　　内监缓缓抬起头来，在崔赋惊愕的目光中勾起唇角。

　　“你是——”

　　“太傅说，请您一路走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丝破空而来，让崔赋余下的话全都消弭于无声。木门在疾风的拍打下绝望地嘶鸣，摇摇欲坠，如生命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盏茶功夫后，内监淡定地走出庑房，将房门重新合好。他瞧了瞧那两个人事不省的侍卫，然后打了个响指。说也奇怪，侍卫竟然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形似木偶。

　　内监轻蔑一笑，嘴唇翕动，吟诵起诡异的异域咒文，侍卫们仿佛受到了指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又打了个响指，飞身越墙而去。

　　他离开以后，两个侍卫好似大梦初醒一般，面面相觑地瞅了半天。其中一个看见自己的佩剑落在地上，絮絮道：“这天儿可真冷啊，叫人连剑都拿不稳了。”

　　另一个搓着手：“可不是么，弟兄们都在乾安宫当差，偏咱们两个被指派来这个苦差事。”

　　“嗐，别提了。咱刚才说到哪儿？我好像打了个盹儿。”

　　“你做梦呢吧，这大冷天你还能打盹儿？咱们不是一直在说御膳房那个小厨娘嘛，啧啧，长的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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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之上，皇帝裴衡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奏折，冷冷瞥向群臣：“这是大理寺少卿赵贤宽的案情调查，你们想必已经知道了。崔赋纵容仆人非礼秀女，事后又欲杀人灭口，证据确凿，眼下商州民情汹汹，你们说，应当如何处置？”

　　臣子们分成两派，太傅谢峥的门人自然都缄默不言，只暗暗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余下几个耿介之臣或者太傅的政敌，自然面露愤慨之色，不过他们人数不多，难免忌惮谢家势力，不敢妄言。

　　裴衡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开口，心头滞涩难当，因看向刑部尚书崔永林：“崔爱卿，崔赋是你的族侄，你又高居刑部尚书，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年过花甲的崔永林连忙跪倒，哭天抢地道：“老臣有罪！崔赋虽与老臣早就出了五服，但他毕竟是崔氏族人，老臣与他同朝为官，却没能教化他谨言慎行，如今他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老臣愧对陛下、愧对先帝！”

　　“谨言慎行，一时糊涂……”裴衡重复着这几句话，怒极反笑：“崔爱卿不愧是两朝元老，见识广博。朕竟不知，原来崔赋所犯之罪，盖因平日不够谨言慎行之过。”

　　崔永林抖了一抖：“老臣……老臣……”

　　“他今天‘一时糊涂’，就要杀人灭口，若是明日也‘一时糊涂’，岂不是要谋朝篡位？”

　　裴衡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眼神却是冲着太傅谢峥去的。满朝文武立刻跪倒一大片，高呼：“陛下息怒。”

　　“朱巍。”裴衡看向刑部侍郎，“崔爱卿年纪大了，难免心软犯糊涂。你正当盛年，不如你来说说？”

　　这朱巍是泰安年间的状元，年少成名，今方三十许，素来刚正不阿。现得皇帝垂询，遂将律条娓娓道来：“启禀陛下，崔侍郎长随吴二广非礼良家女，依律应徒两年。此女已过秀女初选，份属陛下，吴二广所为有藐视天子之嫌。其后意欲杀人未遂，数罪并罚，应判秋决。崔侍郎本人御下不严，更下令杀人灭口，虽然未遂，依律徒三年。其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理应褫夺官位，从重惩处。”

　　一言既毕，朱巍再拜，等候皇帝御示。

　　裴衡点了点头，忽然含笑看向太傅，道：“朱巍所说，太傅以为如何？此事事关朝中四品大员，不可轻忽。您是顾命之臣，想必心中已有计较。”

　　一瞬间，群臣都看向为首的太傅谢峥，等他的回应。

　　以谢峥之智，何尝看不出皇帝是故意为之？虽然当年裴衡登基是借了谢家不少助力，但他毕竟并非太后亲生，这些年来谢家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君臣之间早就是面和心不和了。

　　现下，谢家就是一棵大树，裴衡暂时无法撼动，只能借着崔赋之事摧折谢家的枝条，方才崔永林之言，已经给了皇帝可乘之机，谢峥决不能让谢家也被拖下水。

　　本来选秀就是皇帝被迫为之，这节骨眼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思来想去，这崔赋都是保不得了。

　　心头百转千回，可面上不过是一遭儿的事。谢峥手执簪笏上前，沉声道：“朱大人通晓律法，一字一句皆合法度，臣无异议，陛下只消交由三司判罚即可。除此之外，还应以朝廷的名义补偿安抚苦主，以平民愤。”

　　裴衡原也知道谢峥老谋深算，没指望能把他牵扯进来多少，因沉吟道：“太傅所言极是。那温氏秀女已不便入宫，朕便册封她为贞节县主，赐宅院一座，以彰其忠贞刚烈。”

　　群臣忙齐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崔赋……”裴衡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峥一眼，“他本是朝廷命官，做下此等恶事，想必众卿都不耻其行，若交三司会审，只怕会量刑不妥。朕欲当朝御审，太傅以为如何？”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御审崔赋，无非是要打谢峥的耳刮子。谢峥几乎恨得沁血，面上却仍旧神色如常：“陛下……所言极是。只是……”

　　裴衡道：“太傅既然也赞成，那……来人，带崔赋上殿！”

　　在旁侍奉的内监福宝得了圣谕，连忙小跑着传到外间去，交侍卫去庑房提人。

　　如是，君臣文武便在大殿上等候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冗长的寂静将所有人的心思全都隐匿于暗处，如暗潮汹涌的平静海岸。

　　过了不知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跑步声，福宝跌跌撞撞地滚进殿内，失声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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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崔赋悬梁自尽了？”江回站在廊下，一边给那些飞来飞去的鸟雀喂粟米，一边饶有兴致地问。

　　离珠拼命点头：“千真万确。早朝时陛下要当着文武百官御审崔侍郎，谁知领旨的侍卫推门进去一看，我的老天爷，那崔侍郎竟用自个儿的腰带悬了梁，尸首都已经凉透了。”

　　“他又不是死罪，最多被判牢狱或流刑，何苦呢。”江回淡淡道。

　　“陛下也是心存疑虑，当即就命大理寺前去查验，可仵作说崔侍郎的确是缢死的，而且守门的侍卫也说除了送饭的太监，没有任何人进过庑房。”离珠道，“许是崔侍郎受不了牢狱之苦，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吧。”

　　见粟米被吃尽了，江回抛出一小把粟米，看着那些鸟雀争抢着为数不多的食物，用鸟喙将对方啄得翎羽乱飞、血迹斑斑，唇边忽然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