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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结局(中) ...

  •   (五)

      深冬,一个本该待在广陵的人,却悄然出现在京华。

      深夜,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于深夜敲响静王府的后门。门应声而开,她踏过门槛,掀开兜帽,一张殊容露了出来,哈莎单膝跪地,一副恭敬模样,“长公主。”

      “起来吧。”李元夕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西夏武袍服饰,她道:“皇帝出宫消息可确切?”

      “千真万确,他三日后就会暗自前往定王府。”

      “木勒沙他们准备如何?”

      “宫内宫外一切准备就绪,只待皇帝出来。”哈莎说着,语气一顿,“公主,您真的不打算让世子参与进来吗?若世子参与进来,我们或许能多一分胜算。”

      一盏防风灯笼微微摇晃,灯座下系着玉珠吊穗,顺着风势晃动,飞雪贴在发热的灯笼上,不一会儿就融化,变成水珠滑落灯下。

      李元夕伸手接住飘进来的雪,垂着眼,掌心中的雪慢慢消融成水,突然问道:“哈莎,你觉得霜儿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的有点突兀,哈莎拧着眉,仔细想了想,道:“我觉得世子是个重情重孝的人——旁的人不提,就提世子以前为公主做过那些的事,犹胜亲子。不过...世子性子有时过于偏执和疯狂,做事不太顾及后果。”

      头上配饰的清凌凌响了一下,涂着丹蔻的指甲收拢起来,融化的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哈莎掏出一块手帕,想为她擦拭干净,却被李元夕推了回去。

      她听见李元夕又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霜儿算计进复仇的一个环节?毕竟他是北临皇帝的心头肉,也是林挽雪亲生的胞弟。”

      既然这么问,哈莎只好承认:“是,就算他不是灭我国的主力,但身上也流淌着北临的血,世子所享用的每一份俸禄都沾满了我西夏子民的血迹。哈莎做不到不恨他。”

      李元夕久久无言,哈莎确实说的对,北临上下都沾满了西夏的血,合该恨他们。

      可自她出嫁以来,周挽霜就一直待在她身边。这个孩子是什么性格,她最清楚。人人都道他喜怒无常,乖戾嚣张,可她最是清楚这壳子的背后是极度的缺失亲情所致。父亲的抛弃,母亲的死亡,对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孩童来说,已经是一件天崩地裂的事情。

      他和她都是相似的人,但又不完全相似,他还有家国,可自己却什么都没了。

      李元夕微微叹气,道:“霜儿既叫我一声娘,那我一辈子都是他的娘。哈莎,喂了药,让小安带他回广陵吧。就当我还了他救悍影的一份恩情吧。”

      “是。”哈莎行礼退下,留李元夕一人在原地。她驻足风雪里头,眉间满是哀愁,神情却异常的坚毅,无声地透露出视死如归的态度。

      在刺杀开始的那一晚,一群身着黑色鹰纹西夏服装的将士整齐半跪在静王府的庭院里。哈莎端来一个盆大般的碗,里面盛了一半的清水,她来到他们的面前,用着西夏语念着出征前的祈福语。

      每一位将士心照不宣地用刀尖划破掌心,将血滴入清水里,一碗清水在血的混入下变了淡淡的红色。哈莎将碗呈到李元夕面前,“长公主,到你了。”

      李元夕解下腰间的匕首,划破了掌心,把血挤入水里。紧接着她拿过那个碗,高举在悍影面前,以一种极为震撼人心的语气说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话,随后她喝了一口,将碗递给其他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将士在喝完水后,将碗一摔,以相同的话回应着她。李元夕振臂一呼,引得众人战心高昂。

      另一边,林挽雪穿着赤燕甲胄,手里握着锃亮的长剑,正合眼端坐在椅子上,看样子似乎在等着什么。

      火炭静静燃烧着,时间慢慢流逝,他睁开了眼睛,望向刚赶过来禀报消息的郭卷平。

      “李元夕已率领悍影前往九曲巷。”

      林挽雪点点头,抽出怀里的信件,将它扔入炭盆,一簇火焰猛然升起,将信件一点点烧穿,信封表面“静王”二字很快泯灭成灰,他道:“走吧。”

      *

      北院里头,桓秋守在白皓凝的床头旁,满脸担忧的看着还在陷入沉睡的白皓凝。

      自从上次吐血后,他这一连几日都在吐血,而每吐一次血,就会陷入昏迷,随着吐血的次数增多,他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王府里请了多少大夫和御医都找不出这是什么症状,连柳无缘也没有头绪,只知道这样吐血下去会危及生命。

      而刘与义的老家离京华有千里之远,一时半会回不来。

      林挽雪急得快要疯了,这几日王府里的地板染了不少的血,连她看了都胆战心惊,不敢在这时候触林挽雪的霉头。

      “王妃,您快点醒醒吧。”她苦着脸,“您再不醒的话,主子就要把底下的人杀干净了。您快醒醒吧,桓秋求求你了。”

      回应她的仍是沉默,桓秋也没指望自己几句话就能叫醒昏睡的人,她发完牢骚,起身走到莲花香炉前,见炉内的香料燃尽,便又添了一勺安神香进炉内。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咚”一声,桓秋连炉都来不仅盖回去,急切地跑了回去。就见原本好好躺在床榻的人滚下了下来,四肢无力地在撑在地毯上,她连忙上去扶他,“王妃,您没伤到哪里吧?”

      白皓凝一头黑发散开,遮住了半身,嘴里念叨着什么。桓秋扶人心切,没注意到他异常,一边架起他,一边细声询问:“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肚子疼吗?来,您先坐着,婢子待会叫大夫来——您在说什么?”

      桓秋正要凑近去听,一阵袖风甩面而来,自己扶着的手臂从掌心离开,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听不懂的怒吼,她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身形摇晃的白皓凝。

      “您怎么会西夏语?”

      白皓凝没有回答她,脑子的剧痛将他撕成两半。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口中无意识地念叨一个人的名字,试图拼出那个人完整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叫什么,到底叫什么?”

      “王妃,您怎么了?”

      苏醒的记忆和残存的药效相互纠缠,似乎想斗个你死我活。脑海里许多多的声音环绕着,刺激着他。

      “是...思——思...”

      语未完,泪先落。吵吵嚷嚷的声音刹那消停,苦苦追寻的名字浮现在内心,他听见一道温润的嗓音,笑着唤他一声小凝。

      年少的自己听见了声,兴高采烈地转身,冲进了对方的怀里。

      现实与虚幻之中,他与少年的自己同时喊那个人的名字。

      “思归!”

      嗡一下,眼前白光闪过轰然炸裂,耳朵鸣鸣作响。

      药效失去了作用,手腕上的红色印记也消失不见。尘封的记忆被唤醒,连同爱恨情仇都一并回到脑海里。

      错了。

      这一切都错了。

      京华是一场骗局,将他骗了一年之久。

      他从来不是什么北临人,也不是边疆禾城人。他是西夏人,亦是厉思归的未亡人。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情相悦,林挽雪说的都是假的,假的!

      温热的液体从七窍流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钻入耳朵,聒噪得要紧。白皓凝眼前一片模糊,星星般的黑点漂浮在周围——这是要昏迷的前兆。

      可现在不能晕,他不能晕。

      白皓凝额角青筋尽数暴起,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疼痛瞬间让他清醒,他拨开周身的手,从某个人的头上抢下一根簪子,用力地挥过众人。簪子上一片血迹,也不知道是划伤了哪个人,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滚,都给我出去!”

      “再不滚出去,我就杀了你们。”

      “我说到做到。”

      (六)

      李元夕撩开帘子,见轿子里面空无一人时,她就知中计了。

      来不及深思,她扭头朝悍影喝道:“快走!”

      高处的弓箭手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不动,外围内围都有人守着。在她一喝时,数百支羽箭飞射而出,打得下面的人措手不及。与此同时,各个小巷里窜出一队队士兵,与他们厮杀起来。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搏杀。

      李元夕他们没法杀出一个口子,不少人倒在血淋淋的刀剑下。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越来越多的士兵涌进来,对抗到最后,竟只剩李元夕被生擒。数把锋利的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雪色的寒刃倒映着一张张冷漠的面容,她败了。

      “看够了吗?”李元夕望着墨色般的天空,没有扭头去看踏雪而来的人。

      “你若老老实实地待在广陵,安安静静地做好你的静王妃,糊涂过完后半辈子,父皇也不会对你如何?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搏那毫无生机的死路?”林挽雪走到李元夕跟前,睥睨着满脸血污的她,“李元夕,你还是输了。”

      “我输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李元夕放声笑了起来。她半跪的身子向后一坐,脖子伸得直直的。凌乱的发型和不洁的仪容未能盖过身为一国公主的骄傲和金贵,反倒让她更加有骨气,“赴王能推翻重来,谢安有再起之势。越王尚能卧薪尝胆十年,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报不报得了仇,谁能报仇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人可以报得了仇。我虽死,可人心不死,你情志不移,我就未必会输。”

      一番谜语,两厢对视,说的东西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李元夕字字坚决,姿态盛气凌人,眼睛透出来的神色,仿佛在说她才是最后的赢家。逼得林挽雪握紧了剑柄,起了就地斩杀的心思,可现在还不能动手,要等父皇亲自审问才可。

      林挽雪闭了闭眼,问:“你做那么多事之前,可有想过周叔的处境?”

      李元夕一愣,很快道:“一纸休书恩断绝,桥头各走人生路。我与周桓夫妻情意已断,缘分已尽。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与周桓毫无干系可言。”

      林挽雪张口欲言,到底还是没说,道:“把她带下去。”

      *

      虽然按计划铲除了李元夕这一个危险的变数,但林挽雪心中的大石仍未放下。赤燕军刚收队归营,他没来得及回府,将手中的长剑放在刀架上,不料年久失修的刀架轰然倒地。屋外的将士就闻声而进。

      “王爷,怎么了?”

      “本王——”

      他连话都没有说完,屋子又跑进一个人,是王府的侍卫。

      “主子,出事了!”

      他的眼皮猛然一跳,不安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没人说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白皓凝七窍流血后出手伤人,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屋子。

      “血还没有止住吗?”

      “人呢?大夫呢?”

      没等人回答,林挽雪一脚踹开了门,在屋子找了一圈才发现白皓凝的身影。

      “阿凝,你怎么了?”他走过去,就听到白皓凝一声怒喝,簪子的尖锐处对准了他,“别过来,你别过来!”

      满是泪水的脸庞呈现在林挽雪的眼前,混杂着干涸的血液,即狰狞又恐怖。

      七窍总算是没有再流血,林挽雪总算放了点心,他慢慢蹲下,“好,我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守着,哪里也不去,等你好一些我再过来,好么?你别把簪子握那么紧,小心伤着手。”

      白皓凝浑身发抖,爱恨、崩溃、痛苦参杂在一块,将他淹没在后悔的江河中,“你杀了我的族人,我的子民,我的爱人。你还灭了我的国家,逼我承欢。在我失忆后,你还用药阻止我恢复记忆,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林挽雪,你我合该是仇人,是永远的敌人!”

      林挽雪的表情一瞬间凝固,哄人的话堵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他愣在原地,顿感五雷轰顶。

      一个谎言说了出口,就要用很多的谎言来圆。

      为了骗白皓凝,他说过很多半真半假的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都变不了真的,就像纸终究包不住火。

      恢复记忆的白皓凝,永远都不会属于他,只会永远恨他。

      他的梦碎了。

      面上的柔情一寸寸裂开,暴露出最原始的本性,冷漠、偏执、绝情、狠心。

      林挽雪伸出手臂,“我数到三,把簪子给我,阿凝。”

      “三。”

      “二。”

      “一。”

      簪子还是紧紧地握在白皓凝手里。林挽雪失去耐性,飞身过去,攥住那只手臂,反手一扭,簪子就落了地。而他没想到的是,白皓凝另一只手竟还有簪子,他抢夺右手那支簪子的同时,左手的簪子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右胸。

      血汩汩地冒出来,林挽雪抓着他的右手,低头看了一眼往外冒血的胸膛,再抬头看向白皓凝,没有说话。因为他看见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对他也有过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

      他听见他说:“我说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必定杀你。”

      可你杀不了我。林挽雪摒除掉汹涌的情绪,伸手拔下胸口的簪子,掷在远处,沾满血的手覆上白皓凝的脸庞,“阿凝,我是不是也说过,求你救我。你救了我,就该一直救下去,而不是中途弃我不顾。”他像个渴求生命的死者,对他的爱人充满贪恋,“你我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要在一块。无论是眷侣还是怨偶,我都不会放手,你也休想我会放手。”

      “你个疯子!”

      “我给过阿凝机会了,今日你杀不死我,往后都没机会杀我了。”他用力掐住白皓凝的两颊,以防他咬断自己的舌头,虎口处传来疼痛。林挽雪没有挣脱,静静地看他把自己的皮肉咬破,“你若死了,李元夕也活不成,剩余的悍影也活不成——今日,李元夕在九曲巷欲行刺圣上,岂料圣上早已识破她的计谋,来个将计就计,一举拿下了他们。现李元夕下了诏狱,悍影还拿捏在我手里。李元夕我救不了,可悍影我却能救。”

      一行清泪滑落,白皓凝咬着他的虎口,脑子里搜罗尽了北临的粗鄙之语,也只憋出了个“你个卑鄙...无耻...的...畜生”。

      林挽雪听笑了,继续道:“我记得悍影是厉氏一族操练起来的军队吧?我现在把他们的性命交到阿凝手里,是死是活,全都在你。阿凝若识相,就应该好好活着,把腹中的孩儿诞下。”

      虎口的疼感逐渐减弱,白皓凝松了口。不甘和屈辱的神情尽收在林挽雪的眼里,他抹去了白皓凝的泪,吻上了眼前人的嘴角。

      (七)

      这是白皓凝第一次意义上的禁足。大批大批的侍卫和在暗处的影卫驻守在北院,一举一动皆受他们的监视。任何人都不能与白皓凝有过多的交流,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头,像个傀儡娃娃一样,吃饭,睡觉,喝药,逐渐一点点陷入郁症。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直到半个月后,新春来临才被发现。

      柳无缘被叫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他老爹新酿的椒花酒。他兴致冲冲地迈进平书斋,招呼着林挽雪过来,“来来来,尝一下你祖父酿的椒花酒,保证你喜欢。”

      婢子拿来两个酒碗,他把椒花酒倒入碗里,“我好不容易才从老头子那拿来的,今夜,你与我不醉不归。”

      他如是说道,冷不丁听到林挽雪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孟婆’会对孕者无效?”

      “啊?我把‘孟婆’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啊。”

      “那封信给我的时候就已经糊掉了,你回来后为什么不告知我?”

      质问的语气令柳无缘心中不太舒服,他放下酒坛,“你不问我,我如何知道你不知情?怎么?人恢复了记忆,不想跟你好了?你不说话,那就是了。”

      他坐进椅子里,喝了一口椒花酒。椒花酒入肚后辛辣无比,可将人冻僵的身子辣出一身汗,柳无缘砸砸嘴,回味了一下椒花酒的味道,才继续道:“我事先告知过你,‘孟婆’的丹方有缺陷,并不能像炼制出一模一样的。你执意给他喂药就要承受一定的风险,白皓凝有孕时,我倒是挺惊讶的。一般来说,‘孟婆’的服用者有孕后,它就会立马失效。可白皓凝不是,它是快两个月才失效的,我那时还以为他是个例外,如今看来,你是给他喂过什么蛊虫,导致蛊虫与丹药对抗,这才迟了一些。”

      “你还不说话,那我便是又说对了。外甥,舅舅我给你个忠告,与其拉扯下去,不如就此放手或者杀了他,以绝后患。”

      林挽雪一口否定:“不可能。这辈子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行,我也不多劝你。”柳无缘放下酒碗,“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酒喝得无趣,我走了。”

      *

      一日复一日,京华喜迎来新春。

      百官入宫赴宴,锦衣华带,香腮云鬓,喜乐融融。

      定王府中却是焦头烂额,林挽雪刚发了一通大雷霆,这会庭外血气正浓。郭卷平站在石阶上,看着下人扫洗庭院的血,终于下定决心。

      大雪中,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赶来,来人身上穿着入宫赴宴的朝服,后头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厮。

      郭卷平一拜:“世子。”

      “林挽雪是疯了吗?!”柳无缘闻着浓厚的血气,面色恼怒,“这段时间他杀了多少人,是想落个残暴的名声吗?”

      “世子...”

      柳无缘抬手示意他住嘴,“你不必解释那么多,带我进去救人。”

      内室里,两个大男人分别坐着,站着,看着柳无缘替白皓凝诊治。

      “他是怎么晕倒的?”

      郭卷平答道:“用完膳后,站起来走动时就突然昏倒了。”

      他“哦”了一声,好一会,他才接着道:“人没事,就是忧思过重,回头开导开导他就行了。”

      柳无缘说完,正准备起身,林挽雪这才开口:“你没骗我?”

      “我骗你作甚?”柳无缘皱着眉,“你若这般不信我,就赶紧去把刘与义那位医师接回来,他的脉象与常人还是有所不同。说到这个,我很想问,这都快两个月了,就算是走路,也该到京华了吧?”

      林挽雪垂着头,有点绝望:“我找不到他。”

      柳无缘奇道:“不是说告老回乡了吗?怎么会找不到人?”

      “他失踪了……我派人去刘与义家中时,屋子已经是空宅了。”

      林挽雪正说着,郭卷平把一封密函呈了上来。

      “刘与义死了。”

      郭卷平说这话时很平静,以至于林挽雪问他是谁杀的,他答是自己下令杀人时,林挽雪怒不可遏的表情都没有让他害怕半分。

      “你把刘与义杀了?本王没让你杀他!”

      “可您那时没说不能杀。”

      柳无缘惊于郭卷平的斩草除根的手法,同时也担心林挽雪失控就此砍了他。

      他得帮郭卷平。

      柳无缘抱手坐在桌缘,长叹一口气,插话道:“死啦?那可惜了,这世上能把出阴阳脉的人不多。刘与义一死,便又少一个。飞清,我说,用得着犯那么大的风险吗?不如让他死了又如何?”

      只是这么一说,他就觉眼前一花。林挽雪的拳头落到他的脸上,耳边是他外甥的怒吼声:“他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救回来!”

      柳无缘吃痛,心底也冒火:“为了那么一个亡国奴,你舍了兵符不说,你偏偏还不要命的去护着他。你是被下了什么降头吗?”

      他说着说着,也伸手揪住林挽雪的衣领。二人凑得近,他可以看见林挽雪眼中摇摇欲坠的理智与罕见的害怕,而对方也可以看见他的怒意与痛恨。

      柳无缘:“淑妃当年如何逝世,周挽霜如何入继静王府,你为何戍守边疆十多年,这其中的缘由你都忘了么!林挽雪,你逃避了多少年?皇帝的心思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林挽雪霎时红了眼睛,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按捺的情绪喷薄而出,“本王不曾忘记,可是我也是个人,柳无缘你懂吗?我也是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啊!我不是个木偶,你们的希冀与厚望压在我身上,有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吗?有曾顾及我的感受吗?那些劳什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枷锁,把我压的难受!”

      “我戍守边疆,是为了北临。如今只剩南族残喘,我为何不能遂愿,放弃那把椅子,只求一个白头偕老!”

      柳无缘一时语塞,良久他才轻笑一声,松开了手,面容哀悯:“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而是你根本逃脱不了。林挽雪啊,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再说一次,你们没有善终的。”

      (八)

      自恢复记忆后,白皓凝近日总是郁郁寡欢,他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也一天天消瘦。林挽雪不敢再拘着他,时常带他出去走一走,也没见人能开心起来,反倒更加郁郁。

      直到有日侍女打开了窗户,窗外吹来几分寒意。白皓凝死水一般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于是他便安排人每日开窗透气。林挽雪不知道的是,令白皓凝有情感反应的并不是窗外的雪色,而是纷飞的大雪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记得在西夏时,每逢冬日,厉思归便会早早备好过冬的事物,带着他一起南下过冬。若自己赖着不肯去,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悉心照顾。等过了冬日,厉思归就会把他送回白府里。即便白皓凝使劲浑身解数地求他让自己待久一点,都没能让人心软放任他待在自己家中。

      说来也奇怪,西夏民风开放,族人个个直率豪迈,唯有厉思归与其他人不同。他生了一副君子模样,性子也同君子一般,重礼教仁义。

      他与厉思归的缘分就是断在“礼”之一字。

      重辉十二年,正值大战前。

      白皓凝去镇北侯府找了思归。那时他穿着一身盔甲,厉老侯爷正与他谈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够听清。

      “你可想明白了,我们与北临这一站战胜算只有三成,这一去生死难料。”

      厉思归说:“为国战死,无怨无悔。”

      老侯爷见了他身后的白皓凝,突然问:“那白皓凝呢?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周遭静了一瞬,厉思归没有即可回答。

      白皓凝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本能的觉得那刻他肩膀像是被压弯了一些。

      一些不好的念头从脑海蹦出,白皓凝脱口而出:“思归,别丢下我!”

      他转过身看着白皓凝,有些意外道:“小凝你怎么来了?”

      白皓凝顾不得解释,连忙道:“我可以跟你一起行军打仗。只要你不丢下我,无论是生是死,我都无怨无悔——”

      “胡闹!”厉思归喝道:“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若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与白家交待?”

      “那我不去了。”白皓凝说:“思归,我们成亲好不好?”

      他抱紧了厉思归,苦苦哀求着:“我们现在就成亲。”

      “小凝……现在不行,战事当前,你我的事情需往后推一推。”

      “三媒六聘我可以不要,或者我们可以先跳过,等你打了胜仗再补。我们可以先拜天地,过花烛……”

      “小凝别闹了,好么?”

      白皓凝没了声。

      他把他轻轻推开,那一刻,白皓凝心里凉透了。

      他听见厉思归的话里蕴含着沉重又现实的温柔和飘渺无几的肯定,砸得他晕头转向,“为国而战,是我厉家的使命,战而不败,是我国的荣耀,若命丧黄沙——那便是与国同去,九死不悔。”

      白皓凝鼻子发酸,心里清楚厉思归一旦做出了决定就没有再反悔的可能,他喉咙发紧,发出的音调断断续续。

      “可你...可你...”

      不能这样对我。

      他再也说不出余下的字,厉思归把他拥入怀里,嘴里轻声念着:“小凝,小凝,小凝……让我再多念几次你的名字吧。”

      而后大战爆发,他乔装混入军队大半年。他那时还欣喜自己的伪装没有被识破,殊不知厉思归早就知道他的存在。西夏战败那会,厉思归撤兵回帐,将他揪出来,逼着他喝了迷药。嘱咐悍影将他带回白氏一族,而他带着所有的士兵奔赴沙场。

      自己醒来后,厉思归战死的噩耗传遍整个西夏王国。他尚未来得及伤心,自己的父亲打昏了他,让死士带着自己逃出西夏。等他醒来再赶回来后,西夏皇城的火烧红了半边的天,城内乱作一团,哀鸿遍野。

      白氏一族人全死在了皇宫的大火里,他悲痛欲绝,想要冲进去,却被赶来的林挽雪给拦下。

      当时为什么没有杀他呢?

      白皓凝想,如果当时杀了他,自己就不会被囚禁,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他仔细回忆着那场火,林挽雪压着他,对他说西夏已死,那些百姓他断然不会再动。

      是了。

      所以他才会放了林挽雪一马,自己带着悍影逃出了西夏。

      逃亡的那段时日兵荒马乱。先是与悍影走失,后是被拐入青楼,废了武功,结识了江行,又差点被他杀了。再后来,韩浪救了他,将他带回赤燕军帐下,自己的噩梦也由此开始。

      白皓凝在侍女的监视下喝完了药,又趁人离开之时,自己扣挖着喉咙,将喝下的药吐了出来。

      在手指的刺激下,生理性的泪水缀在眼角,一眨眼就慢慢滑落下来。

      他摸着手腕上的白玉手串,想到了李元夕的处境。他需要见李元夕一面。

      “我要见元夕阿姐。” 白皓凝道。

      林挽雪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行。”

      “见不到元夕阿姐,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林挽雪:“父皇没审清楚前,李元夕死不了的。”

      见人还不肯,白皓凝掀开小毯子,毫不客气道:“你撒的谎还不多吗?我不信你,我要亲自确认她的状况。你不让我去,那你我的交易便不做数。”

      新来的狱卒举着一把火炬,殷勤地为白皓凝带路。

      诏狱里湿冷无比,白皓凝披着最厚实狐袍披风,跟在他身后。披风上还缝了一圈雪色小绒毛,他脸色本就不好,那一圈绒毛衬得人更加没有血色。李元夕的罪行严重,被关在牢狱最深处,左兜右转,用了快一盏茶的时间才到目的地。

      白皓凝立在原地,有一丝近乡情怯的感觉。李元夕背对着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套行刺的衣裳,除了鬓发凌乱,并无其他受刑的痕迹。

      “把门打开。”

      狱卒稍显犹豫:“这...王妃您有所不知,该犯人身手不凡,若小的打开门让您进去,万一她暴起伤了您,小的担待不起啊。”

      白皓凝道:“今日若有什么闪失,我自个儿承担,与你无关。还不快把门打开!”

      狱卒再三掂量,还是开了门,“小的就在附近,您要有什么事,叫一声小的,小的即刻就来。”

      “下去吧。”白皓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李元夕的背影。人明明离他只一尺之近,他却不敢再走近半分。他在怕,怕李元夕质问他为何会和仇人厮混在一块,怕看见李元夕仇恨的眼神。

      重逢之时,他本该一眼认出故人,可因为失忆,他什么都认不出来。

      白皓凝有点哽咽:“元夕阿姐...”

      李元夕身形僵硬了一瞬,却没转过头。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阿姐,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那时候认出了我,我还拒绝了你的邀约。我应该早点恢复记...”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李元夕转过身来,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像是不认识他一般:“我和你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朋友,更谈不上亲人,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对她这样一反应,白皓凝一时之间没有察觉出异样,急忙解释道:“我是小凝啊。元夕阿姐,我是阿布依拉一·不木什——”

      “够了!”李元夕一喝,“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李元夕目光紧逼他,“你要是替林挽雪来审讯我,那大可不必。我的话还是跟之前的一样,是我执意要杀狗皇帝的,与旁人无任何关系。若不是我失手,那天就是他的忌日!”

      她说得极快,丝毫不给白皓凝说话的机会,“你一定很想知道原因吧?我是西夏最尊贵的长公主,为了西夏才来与你们北临和亲。你们北临说好了与我国友好往来,可你们突然变卦,要我们向你们俯首称臣。我们不肯,你们就撕毁条约,发动战争。我西夏皇族三百余人,除我之外全被杀光,你们还要我安安分分地待在北临,我怎么能不恨?”

      李元夕双目含泪,绝望弥漫整个脸庞:“西夏没了啊,我再也回不去我的故乡,我恨毒了你们这些北临人!”

      她抬手猛然掐住白皓凝的脖子,把他撞上木栏,“今日你自投罗网,我杀不了狗皇帝,我还杀不了你吗?”

      李元夕使劲很大,面前的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时,她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在狱卒打向她时,松手退后。

      白皓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半句话。苍白的脸色被憋出了些许气色。他看向李元夕,李元夕不再跟他对视,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咆哮回荡整个诏狱:“我西夏永不向你北临低头!”

      直到白皓凝被带出诏狱,他才肯落下一滴泪,他颤抖着嘴唇,“骗子。”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再次听见李元夕在他耳边恳切地说:“小凝,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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