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见了》三春也

2、愿欢愿欢

　　许愿欢很小就开始懂事。

　　她父母走得早，是奶奶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的。

　　许奶奶也算一介女强人，丈夫早年战死沙场，留给她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儿子儿媳后来死于工伤，又留给她嗷嗷待哺的女儿。

　　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却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平静地接受一个又一个噩耗，沉寂一晚上等天明了就又开始为这个家操劳着。

　　唯一令人头疼的是，老太太不识字，没办法给小丫头起名字，又不放心让村里那帮老大粗取。

　　于是许愿欢一直到十二岁，都一直被“妮儿”，“妮儿”地叫。

　　好在村里上学没有繁杂的手续，许愿欢也就带着“妮儿”平平稳稳念到了小学毕业。

　　妮儿也郁闷。

　　隔壁家的张强，村口的刘大壮，还有磨坊里爱哭鼻子的周小丫，甚至是张强家里的大土狗张大黄都有名字，可就她没有。

　　“妮儿”是村里人对小女娃的普遍称呼，有时候走在路上随便哪家这样唤自己的宝贝闺女，许愿欢都以为在叫自己。

　　十二岁的妮儿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马上就要去城里念初中了，她琢磨着要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

　　妮儿翻出一本老师发的大字典，找了根树枝边看边蹲在土地上画。

　　刚？

　　好像比较适合男孩子，划掉。

　　妞？

　　女丑，看着都不顺眼，划掉。

　　婷？

　　可是周小丫的妹妹就叫周小婷，再划掉。

　　……

　　妮儿就这样抓耳挠腮，从中午太阳高照想到夕阳下垂也没想出一个满意的来。

　　她气得开始揪已经被揉成一团乱麻的辫子，正要扔了字典，墙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昨晚起夜时听到来偷她家鸡的黄鼠狼发出的就是这么鬼鬼祟祟的声响。

　　妮儿很生气。

　　昨天拿铲子赶得那玩意儿“吱吱”直叫，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敢来。

　　心里本就烦躁，她看也不看，手里的厚字典便往墙头甩去。

　　“哎呦。”

　　一声痛呼传来，妮儿定睛一看。

　　天上……哦不，墙头掉下个刘大壮。

　　刘大壮揉揉摔痛的屁股，站起来怒目而视：“臭妮儿，你这么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刘大壮人如其名，长得又圆又壮。

　　妮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想着他一身脂肪垫着应该也摔不坏。

　　她点点头：“嗯，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

　　她才不稀罕村里这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呢。

　　刘大壮厚着脸皮凑过来，拍拍胸脯。

　　“不过你别怕，大不了我帮大家除了你这祸害。”

　　“你说谁是祸害呢！”

　　妮儿跳起来，追着他打：“我是祸害也看不上你。”

　　小丫头小小一点，手劲却出奇的大。刘大壮被捶得抱头直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我来是有正事的。”

　　妮儿停下来狐疑地看他：“啥正事你正门都不走。”

　　“正门过来要经过张强家，我这第一手消息只想分享给你一个人。”

　　他笑得贱兮兮，妮儿翻个白眼，继续追问他。

　　刘大壮紧张兮兮地四周环望一眼，两只手聚作喇叭状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听说咱小学新来的老师到了，还是个大美女呢！”

　　妮儿还当是什么，原来就这。

　　想了想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贴在他耳边悄悄说：“这个……张强昨天已经告诉过我啦！”

　　刘大壮被她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伸手掏掏耳朵，瞪她：“你再这样我以后也不会娶你了！”

　　“谁稀罕？”妮儿吹声口哨，往屋里走。

　　刘大壮不服气继续追上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不要。”

　　她都毕业了，新来的小学老师关她什么事。

　　刘大壮站在原地继续虚张声势：“大美女哦，大学生毕业，知识渊博哦。”

　　“不感兴趣。你快走吧，过会儿你爸该叫你吃饭了。”

　　刘大壮死缠烂打好一阵也没拉成功这个伴儿，垂头丧气地走了。

　　吃饭的时候妮儿脑子里却满满都是这个新老师。

　　这几天好几个人在她耳边提这个人，她烦死了。

　　漂亮又怎么样，能当饭吃？知识渊博又怎么样？她都毕——

　　等等，妮儿猛放下筷子，灵光一闪。

　　知识渊博可以取名字呀！

　　她激动极了，扔下碗筷抓了书包就往外跑：“奶奶，我有事出去一趟！”

　　许奶奶刚擦了手从厨房出来，抬头时只看到她远去的残影。

　　“这孩子，饭都还没吃完呢。”

　　她无奈地笑笑。

　　天色有些黑了，妮儿出门急忘了拿手电筒，她有些发愁到时候回来该怎么办，可一想到新名字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了。

　　根据张强的话，新老师应该住在村尾那一块。

　　那一带妮儿去得少，走着走着竟然开始不认路了。

　　四周传来不知名鸟儿的叫声，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不免有些害怕。

　　于是她加快脚下步伐小跑起来。

　　昨夜下过雨的土坡有些松软。妮儿一脚踏空，顺着矮矮的坡滚落下去。

　　“嘶。”

　　一声满含痛楚的闷哼响起，不过来自她的身下。

　　妮儿手脚胡乱爬起，不知道碰到什么地方，少年又忍不住哼出来。

　　“你是谁呀？”

　　妮儿站起来偷偷看他。

　　这个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呀。一头黑色的头发干干净净，不像村里其他的男孩子一天到晚顶着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

　　他的脸型也好看，下颔线分明，额发软软垂着，遮住眉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着月亮的倒影。

　　妞儿莫名其妙红了脸，眼里怯生生的。

　　男生被盯着看也不觉恼，坐起来弯着眉眼轻轻摸她的头：“我叫纪观南，你叫什么呀？”

　　妞儿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名字，皱着小眉毛沉默。

　　纪观南以为她是害怕。

　　想了想一个女孩子在外确实没必要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他换了个问题：“这么晚你去哪呀？小姑娘天黑了就不要在外乱跑哦。”

　　终于有了可以回答的问题，妮儿忙说：“我要找……许老师，就是那个新来的许老师。”

　　她记得张强是和她说过新老师姓许来着。

　　纪观南愣愣，问她：“你找她干什么？”

　　妮儿挠挠脑袋，不好意思说自己这么大人了还没有名字，眼神闪烁着装小大人：“咳，有点私事。”

　　纪观南被逗乐了，站起来附身看她：“好吧小小姐，请问我有那个荣幸为你指路吗？”

　　他先三两下爬上去，然后朝她伸出手，笑意盈盈，映着月光更显和煦。

　　妮儿看呆了，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好温柔，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

　　“可……可以吗？”她迟疑开口。

　　“当然可以。”纪观南无比自然地握住她的小手，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提醒她，“注意脚下。”

　　原来离许老师家已经只有两百多米的距离了。妮儿有些失望，又不知道在失望什么。

　　纪观南推开门：“妈，你的小客人来了。”

　　妮儿瞪大眼。

　　这个大哥哥竟然是许老师的儿子。

　　许榆正在灯下备课，闻言轻轻抬头。

　　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来看这位新老师，妮儿想，新老师嘴角噙着笑意，只一眼就可以知道这一定是位极其温柔的女子。

　　“小姑娘也好奇我吗？”

　　许榆吩咐纪观南去倒水，走过来牵了她坐在小椅子上。

　　妮儿小手揪着衣角纠结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听说许老师知识渊博，我可以请许老师帮我取个名字吗？”

　　她眼里亮晶晶地看着许榆，满满的期待。

　　许榆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有些愣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回应：“当然可以啊，不过要经过你父母的同意哦。”

　　“我没有父母，”妮儿闷闷开口，“但我有一个奶奶。”

　　许榆拿额头轻轻抵住她的，说：“都可以的。”

　　妮儿知道她这是同意了，激动地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就拉着她想往家走。

　　时间还早，许榆由着她。

　　身后纪观南贴心地拿了手电筒跟出来。

　　一路上都是妮儿在叽叽喳喳地讲。她高兴的时候话就特别多，从家里的小鸡一直说到上的最后一篇语文课文。

　　村子不大，三人相伴着一会儿就到了妮儿家。

　　妮儿撒开许老师，朝屋里边跑边喊：“奶奶，你看我带谁回来啦！”

　　许老师到的那天许奶奶作为代表去接过，自然认得。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连忙迎出来招待。

　　许榆也惊奇，伸出手轻轻握着许奶奶的，微微躬身，满眼敬意：“前辈您好。”

　　纪观南忙跟着弯腰。

　　许奶奶摆摆手，让她不要客气。

　　“我家老头也去了好几十个年头了，虚名就不必再提了。”

　　妮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端了水过来摇着许奶奶的手道：“奶奶，奶奶，让许老师帮我取个名字好不好？”

　　许奶奶这几天也愁她这名字呢，听她这么一说才拍着头想到眼前这一大好人选。

　　“许老师愿意的话就麻烦了。”

　　许榆轻轻点头：“我的荣幸。”

　　妮儿巴巴将字典摆出来。

　　许榆翻了几页，抬头说“我见着这丫头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一句诗来。”

　　“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不如就叫愿欢，希望她心想事成，往后欢乐无忧。”

　　许奶奶拍拍手叫好：“许老师果然名不虚传，这名儿倒也符合这丫头的性子。”

　　许愿欢，许愿欢。

　　妮儿来回小声念着，越念越喜欢。

　　一双大眼睛都笑成了弯月状。

　　“真好听，谢谢许老师。”

　　纪观南也笑，双手撑在她腋下将她托起来转圈：“愿欢，愿欢。”

　　许愿欢好久没被人这么抱过了，她有些羞，小声叫了声“观南哥哥”。

　　转着转着，她一头本就松散扎着的辫子忽然散开。

　　纪观南放下她，拿了梳子重新帮她梳小辫子。

　　屋外虫鸣阵阵，屋内温馨和谐。

　　许愿欢在这个普通的夜里记住了两个名字。一个将与她相伴至死，另一个种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