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一色之景 ...
-
桌面落下一片斜影,掠来一缕晚风带来的凉意。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
“醒了?”
看秀宝与李枯的反应,我想我已猜出了来者何人。这是个与我先前所想大为不同的声音。虽只短短两字,却是太多的随性不羁,太过外露的情绪释放。
椅子转过半边,抬头,他的轮廓在光影中逆生。
碎雨中的,水蓝球体中的,模糊的容颜。
“凌衍……”
暂停的电影忽然按下了播放键,那个名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还记得我?”与李枯不同,那笑意,让我确实地感受到他的欣喜与意外。
身影更近了,光影后褪,于是,我瞧见了他的脸。
我想起了秀宝,那种声音与外表大相径庭的反差之感。
一幅画中最先看到的那一色景,那时,围合它的一切俱都模糊了面目。可当你靠近了,愈发仔细地想要去描画它时,那颜色又变得不清晰起来,而四周的万事万物却显出了无限的细节,极致的纷复无尽竟只生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原本的一色之景似已变得不再重要。
无法定义。或许这初见所感,不过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妄断。
他的肤色很白,甚至有些过分苍白,像是那种终年不见日头,被月光浸透漂洗之后的底色,称得他左耳的两枚黑色耳钉愈显沉亮。
刚刚淡去的笑意抹平了脸上最后一丝情绪。这张脸,没有表情之时,便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又或者说,什么都有,可你什么也读不出来。
淡,空到虚无却又盈到无尽的淡,非冷也非清,非孤亦不独。
我想我是不解。
“认识?”女警打破了这一时沉默。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偏偏无论是李枯还是他,没有一人答话,只瞧住了我,等我接文。
女警解了我的僵局:“不记得了?”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刚才叫的名字,”女警似在回忆,“凌衍?”
“是我。”一旦有了情绪,他的容色便清晰起来,像是黑白轮廓上了色。
面对女警询问的目光,我一阵地心烦意乱:“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借一步说话?”凌衍的拇指与食指捏着一张对折的纸张,自我身侧递向女警。
女警疑惑地接过,揣摩似的在他脸上扫了一扫,打开了那张纸。
却见女警眉头压了下来,而后果真跟着凌衍,走到了几步之外。
凌衍背对着我,垂落过肩的长发用一根银白发绳自脖颈后束起,他的身量很高,将女警遮得严严实实,完全无法瞧见两人神情如何。
我正想竖起耳朵听个几句,却听得秀宝低声道:“时期,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我的神思大半放在了凌衍那边。
“重置,”秀宝的声音更低,却字字令我心绪震荡,“是你做的决定。”
“什么意……”正要问个清楚明白,余光所见,凌衍与女警已朝这边走了回来,心念游转,一时并未再问下去。
“你要同我们一起走,”凌衍很认真地在问我,“还是留在这里?你应该还记得自己住的地方在哪里,这位警察稍后可以送你回去。”
“我……”其实我并未有太多犹豫,“同你们去哪里?”
“去解开你的疑问。”凌衍略略弓下身,左手撑着一边膝盖,食指与小指各戴着一枚戒指。
一枚黑金简洁,一枚银白繁复。
轿车驶上了高架桥,灯影高楼挤压融合,呈道道暗光倏然而过。
掌心的盒子自李枯手中飞了出去,丢出一道沉默的弧线。凌衍一门心思地开着车,右手却离开了方向盘,将盒子接了个正着。
“齐不明要我给你的。”
盒子向上丢出,做了两个漂亮的前滚翻,自凌衍手中消失了。
静默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凌衍抬头,瞧着后视镜里的李枯与我,毫不上心的轻松口吻:“不必担心。”
李枯盯着他的半边侧脸:“他已经在怀疑了。”
“那就让他怀疑,”凌衍朝身侧的副驾伸过手,秀宝顺势跳上了他的手臂,一路爬上肩,“我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岂非更是疑心?”
“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非得这个时候招惹他?”
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但还是听得出这句话里的两个“他”,并非同一人,“是在说我么?”
凌衍将一个“嗯”字拉了很长:“是的。”
“招惹谁?”联系前文,“齐不明?”
凌衍又嗯了一声,这一次是短促的音节:“是的。”
“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似乎并非一路,“他是什么人?”
“这个,”凌衍一笑,“一两句说不明白,得有个铺垫才行。别急,到了地儿再说。”
窗外人影更疏,路愈来愈偏了。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心里七上八下的。
“把你卖掉的地方,”凌衍颇为严肃的语气,“待会儿到了地方,我们就交易。”
若非李枯打岔,我几乎要相信了他,心跳一瞬已加了速。
“这个时候还要打趣她,你没脑子么?”
“我这不是为着减少她的恐惧情绪么,”凌衍瞟了一眼后视镜,“你瞧,管用了不是?她现在明显愤怒多于恐惧,巴不得给我一脚。”
“我都想给你一脚。”秀宝一爪子拍上了凌衍的脸侧。
“你那是爪子,不是脚,”凌衍提溜着秀宝的后脖子,将它提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扔,正扔进我的怀里,“去,安慰一下,发挥发挥你的作用。”
说时,车子陡然加速漂移,措不及防间,脑袋直接撞上了窗玻璃,还未及我有个吃痛揉脑袋的时间,一阵疾风砸了满脸,车顶打开了。
凌衍抑扬顿挫的笑声在无人的山间车道留下一路回音。
疾驰而过的山树吟唱出短促的声调,我拢着四散而飞的头发,夜风将心间惶然吹淡了许多。
秀宝的爪子紧紧扣住了我的外套,吼声被风吹跑:“凌衍!!!”
我抬手按在秀宝的后背,再看李枯,完全是在闭目养神,斜靠着舒服得很,一副‘习惯成自然’的姿态。
车子沿着山路蜿蜒转入腰腹,而后车速放缓,直开进了重重密林深处。
正值晴夜,苍穹入眼,点星望世。
我在世间,你们也在。
一栋木石拼合而成的两层小楼。车子停在了大门口。
山间入夜,起了雾,一层稀薄的湿凉气息。
“这房子是凌衍的,”对着我的一脸探究不解,李枯给出了回答,“没几个人知道这里。”
“是你重置时所在的地方。”凌衍拍亮了开关。
暖光灯呈一片星尘,在头顶游弋来去。
三人一猫,围坐一处。
似曾相识。
“有印象?”凌衍在我面前放下一杯牛奶。香甜,不讨厌的味道。
“重置是什么?”不如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凌衍盘腿坐下:“字面意思。”
表意偏偏也会难解:“我不明白。”
“恢复出厂设置,”一根线香萦出烟雾,凌衍熄了打火机,手指轻轻扇了扇,令人着迷的气味,“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只有更加不解:“你是说,我……恢复了出厂设置?”
凌衍居然点了点头。
“我只知仪器设备如此,”我的耐心尚余三四分,“从未听过人有什么恢复出厂设置一说。”
“你只是忘记了。”又是这一说辞。凌衍将我的情绪瞧得分明,手机在手上转了个圈,屏幕朝向我。
一张照片,时间戳在三个月前。
前置摄像头自拍,两男一女,坐于台阶之上,笑容有浅有深,却感染观者亦随之轻勾嘴角,另有一只圆头圆脑,睁着圆圆眼睛的美短,蹲在女孩子的肩上。
毫无疑问,这张照片对我来说很是陌生。
可照片上的人,我认得。
照片上的猫,我也认得。
他们就在我面前,甚至我亦是其中之一。
手触到凌衍的手机,冰透的温度自指尖刺入,攀住了神经末梢。我猛地缩回手。
一个月前,我在街上捡到了秀宝。今天,我与李枯和凌衍初见。
但在一张三个月前的照片中,我们三人一猫,冲着镜头粲然一笑。
质疑,是本能反应。凌衍简单粗暴地反击了它:“这张照片,没有做过任何编辑。”
“它的拍摄时间,”我想要得到再一次的反击,“在三个月前。”
“不错。”凌衍却不肯如我所愿。
“怎么可能……”我的笑,一定比哭难看得多,“我从未见过你们。”
“都忘了,”李枯将手机屏幕扣下,自言自语一般地,“其实没什么不好的,何不就此结束了呢。”
这话,与我有关,却并非要我解题。
凌衍笑了,深意千重,不明其意。
李枯随之一笑,几多奈何,未去言说。
“算了。”手机屏幕又被翻了过来,自嘲一般地,又是一笑。
“秀宝说,”他们的哑谜,并非我眼下所能明白,“重置,是我的决定。我不明白。”
“所谓重置,”疑惑,终于开始有了解释,“便是将原有记忆核剥离或清洗,所有参数恢复为初始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