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境》宁玹

25、生命种种

　　湮灭，毫无痕迹。
　　人生一场，青春、梦想、成就、羁绊，皆化泡影，甚至不留一阙旧梦。
　　朋友不会记得他，情人不会记得他，对手亦不会记得他。
　　没有人会为他流眼泪，也不会有人再寻得到哪怕一点点的纪念。
　　因为他的躯壳，他的灵魂，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李枯的生命长度，只有一个区间，自九岁开始，至三十四岁结束”
　　我愕然抬头，三十四，那个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早已注定的结局。
　　“一旦到了三十四岁，他的身体会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迅速衰竭老化”，车行渐缓，我们向着光，身后一地的暗尘，“直至无法阻止的死亡”。
　　那岂非已是生命的终结。
　　“于我们而言”，南柯读懂了我的神情，“死亡便是终结，是任何意义的尽头。却并非是李枯的结局”。
　　“这便是转生么……”
　　“每当到了他三十四岁的前夜，玉鬼便会出现，将他带回花玉”，南柯慢慢踩下刹车，“但究竟如何转生，他又经历过什么，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
　　“我见过么？”，我是他的记录员。
　　车子停了下来，南柯熄了火，没有下车，也没有说话。
　　“南柯？”，无言，难解的结。
　　南柯缓缓开口，“你是他这一代的记录员”。
　　“南柯，我不明白”
　　“李枯再回来时，便是一个九岁孩童”，南柯没有看着我，“他的身边，会跟着一个新的记录员”。
　　旧去新来。
　　不过是消耗品。是这般的意味。
　　“从前的记录员呢？……”
　　“我不知道，娃娃”，南柯避开了答案。我听得出来，她说了谎。
　　“所以我很早便认得李枯了？”，我没有追问，何必去追问，“为何是九岁？”
　　落雨在车顶叮叮咚咚，敲击出加密的节奏，“你曾经对我说过，记录员的记忆，是自离开花玉开始的。对于花玉，只是保有认知，不会存留记忆”。
　　“李枯如今……是多大年纪？”
　　“二十九岁”，车门开了，南柯撑开伞，等我下去。车前灯打出一片光域，雨雾濛濛，南柯沐在其中。
　　原来，我忘记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阴。
　　墨色的伞撑在头顶，抬起头，细雨润湿了她的头发，水墨画中的意境。
　　“快进去吧”
　　“你要走了么？”，我将伞移过去，“很多事……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你……”
　　“我只是个普通人，故事很简单”，南柯轻轻推着我上了台阶，将伞柄塞进我的手心，慢慢后退，“你若是愿意听，以后我会讲给你”。
　　“那”，我看着她重新发动了车子，“明天见”。
　　车灯在视线尽头缩为一点，逐影淡去，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消失的残影。
　　“南柯么？”，冷不丁钻入耳朵的低沉嗓音，险些将雨伞脱了手。
　　我定了定神，不过相隔一日，再见到它，却是莫名的异样与陌生。
　　屋中无人，他们还没有回来。火塘内，柴木密实地闷着火星，拨开一隙，轻轻一吹，火苗窜了起来。
　　秀宝蹲在旁边，仰着脑袋瞧我，“你有点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我与它，目光接在了一处。
　　我瞧着它的眼睛。琉璃瞳。一眼望得到底。
　　我却望不尽。
　　“像以前的你”
　　一瞬失神。以前的我？……
　　以前的我，是如何模样。
　　我瞧着它，终于觉出那一处违和来。
　　它没有情绪。
　　或者说，它没有情绪差异。
　　它的语气，有吃惊，有迟疑，有愤怒，有许多寻常人类会体现出的感情波动。可那不过是语气。
　　语气相较于表情，尤其是微表情，是更易于模仿与掩饰的。
　　猫并非人类，没有那般丰富复杂的表情肌群来展现内心的情绪起伏，也无法用言语来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
　　所以当秀宝开口说话，被震惊与恐惧攫住的我，根本没有在意它掩在语声之下的那些信息。
　　它的声音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种复写。
　　我打了你一巴掌，我泼了你一脸水。愤怒。是程度差别不算大的愤怒。
　　我夸了你的妆容，我送了你节日礼物。欢喜。是程度差别不算大的欢喜。
　　但只要是人，便会现出或大或小细微的差别来。更不必说大喜大悲。
　　可秀宝的同一种情绪，没有丝毫差异。
　　像是经过精准计算与调控的机器。
　　“你怎么不说话？”
　　担心的语气，毫无波澜的眼睛。
　　所有的意义，不过是我赋予它，说服自己去相信。
　　“为什么你要用十七的声音？”，我的指尖退了温。
　　秀宝低头舔了舔爪子，猫的躯壳，那些神经连接与生物反应，会出现在它的身上么？
　　我的出手快于思想，又或说，其实慢于思想，但我让自己相信是前一种。
　　自我欺骗，情感动物的拿手好戏。
　　秀宝的身体很软，我感受到了血肉与骨骼。
　　它开始挣扎，喉咙被紧紧扼着，嗓音呜咽，是猫的本能。
　　“你也会死么？”
　　秀宝的嘴微张着，它想要呼吸。
　　它的眼睛湿了。
　　我的手顿住。
　　而后，手腕被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手臂瞬间发了麻，掌心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它也会死的”，凌衍的手指轻缓地抚着秀宝的背。
　　我怔怔地瞧着他。长生者。他与我有什么不同。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我瞧不出来。
　　我的声音，我的手，为何会发了颤，“它也算是……生命？”
　　“生命的存在方式”，凌衍的眼睛，有着真正的温度，“是很多样的”。
　　身后响起交叠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李枯静静地瞧着我。
　　他的身边，解无生的目光，依旧利如刀锋。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寒气迫人。
　　“妈妈，有猫”，好稚嫩的声音，是小孩子才能发出的嗓音。
　　目光落向解无生的身后。一道细长的身影转了出来，步入光中。
　　画像脱了纸面，赋予生息。
　　她们，怎会出现在这里？
　　“时期姑娘”，女子款步上前，略蹲了一蹲，竟对我施了一礼。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站起来。
　　凌衍向我后脑轻轻一拍，“和李枯一起，去拿些招待客人的东西”。
　　游魂一般地随着去了厨房，李枯扶着冰箱门，将东西一样一样地递给我。
　　玻璃瓶子将手指冰得发麻，心不在焉地接过，视线不由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皮肤很好，干净清爽。不似凌衍那般的冷色白底，李枯给人的感觉，是生机，春风拂面的生命力。
　　与他的名字大相径庭。
　　“我的脸上有一幅抽象画？”，在瓶子脱手，落地四分五裂之前，李枯将其抄进了手里。
　　我回过神，抓紧了手里剩下的食物，惶然摇了摇头。
　　“走了”，李枯自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路默然，回到火塘边，见得凌衍招了招手，要我坐过去。秀宝自他的掌心露出脑袋来，盯住了我。
　　没有情绪的眼睛。
　　惶惧攻城略地般涌了上来，又是我的思想在作祟么？
　　向后退了一步，却被李枯抵住了背，他将我换至另一侧，自己坐在了凌衍身边。
　　喵。秀宝叫了一声。
　　我整个人僵住，后背发了麻。
　　方才，我是想要杀了秀宝么？……
　　“小猫”，天真无邪的童音，直刺人心。
　　“喜欢它？”，凌衍摊开手掌。
　　孩子的小手伸着，圆圆的手指蹭过秀宝的耳朵。眼见所思中，同样年幼的生命。
　　“特意现身，是有什么事么？”，凌衍的表情，顽皮古怪，逗着孩子。言语，却是要大人来听。
　　女子葱玉般的手指在蛋糕的包装纸上来回摩挲着，像是在给一幅精美的画作上色，“希望你能出手相助”。
　　凌衍以手背试了试隔热层里牛奶瓶的温度，“我能帮你什么呢？”
　　女子向我瞧了一眼，似有些犹豫。
　　她，是在顾忌我？……
　　“我出去走走……”，正要起身，却被李枯按住了。
　　女子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道，“你们，听过碎玉么？”
　　我心道听这名字，莫非又是同花玉有关么，转头瞧李枯，是意外的神色。
　　我虽然很想问，却又怕说错话，只好仍旧闭着嘴。
　　听得秀宝开口，“碎玉已经消失很久了”。
　　女子咬了咬唇，眸光轻轻颤着，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他们找到了我”。
　　凌衍抬眼，瞧着的，是那个孩子。
　　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秀宝，“妈妈，小猫说话了”。
　　凌衍将秀宝轻轻放进孩子的双手间，孩子的眼睛更亮了，火焰在他的眸中，不肯凋零。
　　“它叫秀宝”，凌衍认真地对他说话。
　　“秀宝”，孩子一字一字地，认真地回答，“我叫元陌”。
　　女子的神色变了一变，“陌儿……”
　　解无生一瞬紧绷，却终究并未开口，也并未做什么。
　　“元陌”，凌衍目光很柔，“认得我么？”
　　正是莫名，却见元陌居然点了一点头，“爸爸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女子的脸色更白了，李枯开口，“他姓元，我想这并非是个巧合”。
　　“他是元鸩的孩子”，解无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