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25、玲珑骰子安红豆（1）

　　云安感到黑如浓墨的暗悄无声息将他吞没，他被劲风裹挟着不断下坠，不知多久才能抵达地面，周遭什么也瞧不真切，影影绰绰，如坠深渊中。
　　在极速下落中，云安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又伸手向前想抓住什么，胡乱挥了半晌，竟奇迹般地抓到了一个触感黏腻的物什，似是粗绳，摩挲去又满是粘稠，滑腻渗人，若有小虫在手心游移。但来不及思索过多了，云安紧紧抓住这个，像濒死的骆驼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左手抓住那根若粗绳的东西，身子尽量往那边凑去，同时用空闲右手想抓住那个物什往上攀爬，又因体力不支渗出道道汗珠，可右手还没接触到，好似粗绳的物什便传出不大不小的轻微脆响。
　　那东西断掉了。
　　云安手所触及的地方骤然握空，他心中一惊，又猛地向绳子上方抓去，好在又抓住了末尾一角，云安抓住后才堪堪松了口气，那腐烂的裂响突地再度响起，这次不再待云安反应，他便如断线的风筝般，自以为幸运地勾住一处树枝稍稍喘息后，又被激荡的风儿毫不留情地向前吹去。
　　周遭温度冷似寒铁，空气中还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荡漾，而在漆黑中，这些感觉更为敏锐精确，如针般细细密密扎着人的神经，云安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就是闫玉靖为闫玉泽准备的大礼？....看来这也是为什么闫玉泽一定要杀死闫玉靖的原因。而那引得闫玉泽慌乱的故人尸骸，究竟是谁？王爷至今未娶，莫非.....云安神色一黯，旋即便狠狠坠到了地上。
　　他是左半边身子先坠地的，是故与冰凉地面相撞后，云安的左臂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咬牙将痛苦呜咽声吞下不发，旋即便听见铁器曳地的嘈杂刺耳声响带着火光往这而来。
　　那声音咝咝啦啦，一步一步，伴着火光幽幽，逐渐向云安走近，云安的心跳声也随着这嘈杂刺耳声响越来越大，他挣扎着想起身，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再起来的力气。那铁器曳地声折磨敲打着他的心脏，激起他的恐惧，他就像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绵羊，等着刽子手随时来取走自己的性命。伴着青黄火焰，他所躺的地方也逐渐被照明了，随着那微薄光亮，云安蓦然发现自己所躺之处下面，竟有一大滩鲜血。
　　看着那滩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鲜血，云安愣住了，这么大一片血......是自己的？他嘴唇翕动，须臾后，随着光芒渐盛，又猛地反应过来。
　　不，这血迹发黑，显然不是他的，但....
　　云安微微抬首，狭窄的视野里露出一双伤痕遍布红肉外翻的腿来，右脚上还拖着长长铁链，显然方才那怪异声音是因着他走动发出的。
　　“奇怪么？我怎么还能再站起来。”云安看着倒在地上目露惊色的男人，神情怜悯，嘴角又有略微笑意：“可我是戏子啊。”
　　戏子演尽他人人生，戏里戏外，逢场作戏，阿谀逢迎，装一下将死之人，又有何难处？
　　云安在男人快走近时，一咬牙用右手将地上的血全抹到了自己身上、头上，装作濒死模样，方才抹完最后一捧血，男人便带着火光在他身边站定了。
　　云安心跳声顿时猛若擂鼓。
　　那抹黑暗里唯一的火光在他面前停下，火焰灼烧的滚烫，几近要将云安烫伤，云安紧闭着双眼，大气也不敢出，鼻间只有细弱的气流缓缓淌出，装作仿若下一秒便会西去。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那人打量，那双冰冷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来回流淌，可良久，男人却未有动静，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一直注视着他。在这片沉默难捱中，云安惊惧不安地半眯起眼悄悄看去，却不意与那男人四目相视。
　　云安呼吸猛地一滞。
　　这是一双嗜血多年的若苍鹰般戾眼，正一瞬不瞬地直勾勾盯着自己，仿若下一刻便会把人开膛破肚，那面上满是伤疤的男人看着云安，冷不丁扯出一笑：“果然还活着。”
　　“将死不死吊着一口气，就让老子送你上西天吧。”男人的语气轻蔑狂傲，那若钢板的大手旋即便往云安脖颈而去，云安见状猛地咬牙，悄然伸出右手袖中寒刃准备同这诡异男人玉石俱焚，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人落地声骤然响起，旋即是王爷的声音，他在呼唤自己名字。
　　“云安？”闫玉泽声音低沉，又好似带着急切，王爷那么气傲心性甚高的人，此刻却在唤着自己名字....云安听到王爷的声音，眼眶蓦然湿了。
　　男人显然亦听到了这声呼唤，他伸向云安脖颈的手猛地止住，那轻易便可夺人性命的铁骨在空气中僵了须臾后，男人冷哼出声：“看来是不能让你小子痛快死了，你就在这里等吧。到你的王爷咽气的时候，你也差不多就流完血死了。”
　　旋即男人起身，正准备离去，又低头似有所觉地看了云安一眼，云安见状心中猛地警铃大作，旋即不待他反应，男人便极快出手猛地抓住云安本还健在的右手随意一拧，骨碎之声骤然响起，云安瞳孔猛缩，却是痛到连惨叫声也没力气发出了，疼痛如潮水般将他覆盖住，云安翻了个白眼，冷汗夹杂鲜血不停流下，旋即他头向右一偏彻底失去了力气。旋即男人好似放了心，便头也不回地往闫玉泽那里走去。
　　云安的头倒向闫玉泽声音传来方向，视野里，这个扬言要将王爷杀掉的若屠夫一般的男人正往闫玉泽那而去。云安看着这令人发惧的背影，看着渐渐远去的火光，他死命汇聚自己力气，却不能动弹丝毫。
　　云安心里顿时涌起悲切绝望，就要在这里躺着，什么都不能做到，然后死去么？就像那天挡在自己面前的姥爷，被那箭镞贯穿身躯，可他只能站在后面，什么也不能做。
　　云安无声无息流下泪来，泪水伴着浑浊黑血汩汩流下，温热了他温度逐渐散去的脸庞，男人脚后的铁链长不见底，粗糙的冷铁透着寒意，跨过他的肚皮滚过他的躯体碦着他的骨骼，云安扭头向另一边看去，便见黑暗似流水潺潺，静静包裹着一切。那铁链像条奇长无比的毒蛇，将屠夫困住，也要将王爷和他杀死。
　　可他怎么能在这里死去？
　　在这一瞬间，云安想到了姥爷，想到了诀别的师傅，想到了余浅，想到了让自己快逃的赵羽丰，又想到了那对自己温言晏晏的苏青，最后转到了闫玉泽与自己于竹林初见时的样子，在归京途中对自己照顾模样，再忆起方才他唤自己名字时的急切声音。
　　云安回忆着这一切，旋即深吸了一口气，疼痛暂时缓解，眼泪却更加汹涌了。他先是试着勾了勾小指，再逐渐将活动扩大到手掌，那边男人和闫玉泽的拼杀之声开始了，云安更加心急了，只要动一点点...只要动一点点就好，剧痛如同毒药将他侵蚀，汗水混杂血液模糊了他的视线，头发也黏在自己皮肤上，一切都是那么黏稠难受，都在无声呼喊着让他停下，云安忍不住低低抽泣出声，最后猛地一用力，抓住了铁链。
　　他不能死在这里。
　　“我是戏子，所以骗你这等粗莽之辈，轻而易举。”
　　云安站在倒于地上目瞪口呆的男人前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便猛地脱力，铁链也好火把也罢，皆随着云安身躯骤然倒在了地上，各自发出滚落声响。
　　深宅庭院里，闫玉靖和侍女的搏杀几近至了尾声。起初就在闫玉靖略略错愕那一瞬，侍女便猛地逼至他身前，那抹嗜血弯刀以雷霆之势毫不留情地向他脖颈刺去，闫玉靖闪身避开，又对侍女一脚踢去，侍女虽然功力不及，可胜在身形柔软轻巧，很快避开闫玉靖攻击。
　　两厢搏杀间，寒芒与掌风交错，闫玉靖在此般时刻，却还一直在护着坐于椅子上早已没了声息的苏青，生怕打斗将他误伤。侍女见状更恼火了，眼泪不断流下，流过她抽搐不停的脸庞，她的秀目再难藏恨，似要将闫玉靖千刀万剐。
　　“你把他埋葬！你想干什么！你要让苏青大人死了也要被你折磨么！你这个禽兽！”女子眼泪流的汹涌，手下刀光暴涨，刀刀直逼闫玉靖要害，又被其一一避开。
　　“闭嘴。”闫玉靖看着侍女，目光冷冽，眸中杀意渐起。
　　既然他的阿青已经死了，那他养的狗，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又在一处交锋时，闫玉靖抓住时机，掌风微变，袖中暗器霎时破风而出，正对侍女胸口而去，那飞刃直直扎破了她衣裳，逼得她身形猛退，最后捂着胸口半坐在地上，鲜血涔涔渗出。
　　她太愤怒了，以至于最后失了章法。
　　可饶是如此，侍女仍旧扬着她的脸庞，狠狠盯着闫玉靖
　　“你会下地狱的，你这个禽兽。”她愤怒地啐骂。
　　闫玉靖闻言不恼，垂首看去，眼神带有几分怜悯：“我向来将阿青看的很严，阿青是如何寻着机会培养你的？身手还不错。”
　　“滚。”侍女冲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平日里众人赶着巴结的太子见状眉头轻蹙，又借着灯火打量起侍女的脸来，这确实是一张极其陌生的女人面庞，从未见过...可不知为何，又有几分熟悉。
　　于是他向前走了几步，在女人有些惊恐的眼神下逐渐抚向了她的脸庞，细细摩挲间，竟掀起了一张人皮面来。
　　这人皮面似是和这侍女原来的脸已经融合很久了，皮肉牵连，掀起时溅起滴滴血花。
　　侍女顿时发出呜咽惨叫，又趁闫玉靖不备牙关一咬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弯刀猛地刺进闫玉靖腰间，可闫玉靖没有在意，甚至没有躲闪，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撕下了那张融合已久的人皮面。只见人皮面下，是一张因着皮肉牵连已有些形色可怖的脸，闫玉靖仔细看着，终于想起了-----这是本该早已被他处死的，害阿青失去双腿的宫娥。
　　这原本是一张明艳鲜亮叫万千男儿为之心动不已的美貌脸庞，如今却落得这般形色可怖模样，闫玉靖冷笑，尤姣看着他也冷笑。
　　“认出我了？”尤姣仍握着刺进闫玉靖体内那把刀：“老娘是从地狱里来接你回去的！”
　　在云安倒下的那一瞬，闫玉泽抓住时机，猛地点步上前踩在男人身上，将袖中寒匕送出刺进其体内，男人多年来血海沉浮，身上早已起了厚厚一层茧，于是闫玉泽面色不改连刺数刀，鲜血四溅间，男人终于停止了挣扎，慢慢垂下了扑腾的双手。
　　于是闫玉泽松了口气，这时他身上先前强压下去的疼痛再复而起，他捂住自己肋骨起身，有些踉跄地循着那微弱火光走到倒在地上的云安身边，垂首蹙眉看着那戏子。
　　“你双臂几近断了。”他蹲下身，不顾血污检查起云安双臂。
　　云安此时气数将尽，气若游丝，对此只是浅浅地唔了一声。
　　“起来，你还不能死，你还要给本王去杀闫玉靖。”闫玉泽看着暗光下云安苍白面庞，平日里喜怒无常的王爷面色粗看好似仍是平常，声音却带了颤抖。
　　身上疼痛阵阵，闫玉靖抓着云安，倒映在石墙上的身形微颤。
　　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这戏子？闫玉泽再度想起这个问题，可就在这一刻，云安的手勉强动了动，轻轻盖住了他的手。
　　“王爷....”云安声音虚渺，又艰难扯出一笑：“我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