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2、归京路（1）

　　闫姓，不正是当今帝皇家的大姓么？
　　方才那人虽着普通衣裳，可样貌气势皆是不俗，不由让云安起了怀疑。
　　可猜测多半是才猜测，云安打消了念头，又将银子收好，将自己卷入被窝里，伴着零星暖意沉沉睡去。
　　意识模糊间，他突然想，将银子给姥爷，他们便能凑够去京城的路费了。
　　真好。
　　翌日一早，他准点醒来去早功，迷迷糊糊套好衣服出门，便发觉身边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平常多半是客气带着些疏离的，似乎谁都不喜欢和他这样带有阴柔气息的男子往来，唯有那演霸王的师哥对他好一点，昨日却也分崩离析。因着他特殊的癖好，大家现在看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嫌恶，避他如蛇蝎。
　　云安对这一切，只能装作视若无睹，一一与大家问过早之后，便开始排练起来。
　　可练的也颇不顺心，他正慢慢舞剑，路过的师弟便故意绊他一脚，使他措手不及，直直往前栽去，与冰凉地面相撞带来强烈痛感。云安咬牙，正欲起身，又听得身边的哄堂笑声热烈，不由微微红了脸。
　　“吵什么？一个个的，什么样子？”
　　云安半抬眼去，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鞋---这是姥爷才能穿起的样式。
　　云安见状连忙起身，扑净自己身上尘土后低头问安：“姥爷早。”
　　“得了，好好练你的。”姥爷总是眉头紧皱着，一脸不太耐心模样。
　　许是夜里冷了，姥爷的嘴唇有些青紫之色，令云安心中不由一疼，便又喊道：“姥爷，我昨日得了...赏银，可以用来作去京城的盘缠，这样我们去京城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云安说的激动，可姥爷闻言后却看起来不大高兴模样，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再度转过来面向他：“你昨晚没有演出，哪来的赏银？”
　　云安的脸白了白：“昨夜我在后院自个儿演练，便来了一陌生男子欣赏，然后就..赏给我了。”
　　“谁会这么出手阔绰？”姥爷嗤笑了声：“安子，你在与我开玩笑？”
　　“没有！”云安见状连忙摇头：“是真的，我拿与你看！”
　　说罢，他提起脚，快步往房里拿了那银子出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意：“姥爷，您看，千真万确！”
　　可换来的是姥爷皱着眉头面色越发阴沉，旋即猛地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混账！说，这是你从哪偷来的不义之财？我们梨园虽穷，却容不得这种粗鄙事！安子，你老实交代！”
　　云安被打的有些发蒙，双手捧着的银子仿佛也透来寒意：“我不是...”
　　“我们小安子，莫不是去卖□□儿，来换得这钱的？”
　　浑噩中，不知谁这么嬉笑了一句，又惹得众人哄笑。
　　云安只觉得脸如火烧，便努力的将银子往姥爷那凑去，眼神中带上了哀求：“姥爷，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舍得欺骗您？求求您相信安子，收下这银子，早日圆了您回京城的梦想！”
　　可姥爷的呼吸却越发急促，一挥手便将云安手中的银子扫到地上。
　　“混账，混账！”他气极，提了拐杖便要揍他，云安躲闪不及，身上连挨了好几下，皮肉上顿时绽开火辣辣的疼痛，他觉得委屈，却是百口莫辩。姥爷这模样，已是打定了不信他，也怪他天真，不知人心隔肚皮，只想将一颗真心往外送。
　　于是他灰了心，只默默承受着。
　　“姥爷，外头有人找！”
　　皮肉绽开的苦痛中，不知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姥爷闻言停了棍子，对他丢了句回头再收拾你后，便整了整衣冠往门口处走了去。
　　再回来时，姥爷一张老脸上便换了阴晴不定神色，似有怒火，又似喜悦。
　　整个戏班子的徒弟看着姥爷的脸色，一时皆不敢吱声。而云安更是还站在原地，低垂着头，没有捡那银子，一副垂头丧气模样。
　　谁料姥爷缓缓踱步至云安身前，还没开口，他旁边的虎子便兴高采烈的冲云安说道：“我靠，安子你这下发达了！京城里的王爷要请你去王府！送来了好几箱绸缎银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去王府？
　　云安有些莫名其妙的抬头，便对上了姥爷晦暗不明的目光。
　　随后，姥爷幽幽叹了口气：“现在我相信你了，去吧，打点下行头，就此离开这里。”
　　“我...”云安咬唇，有些未反应过来：“我...”
　　“走吧。”
　　可我想留在这里。
　　当云安浑浑噩噩的挑着自己行李，手上握着姥爷捡起塞给自己的银子时，突然如梦中醒，对姥爷跪下磕了个大响头。
　　“姥爷，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云儿无能，未能报养育之恩，这银子乃堂堂正正所得，还望姥爷收下！”
　　他再度双手捧起银子，诚惶诚恐递到那养育了他十八年严厉而慈悲的姥爷跟前，这次老人家没有拒绝，只是叹了口气接了过去，缓缓道：“安子，我.....。罢了，就此别过了。”
　　看姥爷亲手接了，云安心中一个担子终于落下，再度道别后，他彻底松了口气，三步一回头，终是离开了这片待了许久的小天地。
　　他们这京剧戏班子本驻扎在京城，却因姥爷侠肝义胆惹上权贵引来追杀，为了保全性命，竟一口气躲到南海{1}蛰伏十余年。待到旧日风波已过，他便开始筹划归京之事，戏班子一路走走停停，如今这地距京城乘坐马车尚需半月路程，且戏班子人数众多，为了筹足银两，便也在此驻扎两年之久，归京眼看指日可待，云安却突然得了机缘，提前离开去往那梦想之地。
　　于云安而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回望戏班子里虽情谊不深却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不由一涩。
　　昨夜那俊俏书生，原是京城王爷？
　　此刻正处于卯时，天还朦胧半亮，鼻间桂花香充盈，云安一头墨发高盘，俊脸儿上未施粉黛----一副干净清爽模样，神色却尽是茫然。
　　待到瞧清那银顶黄盖红帏的长轿与轿边众多车夫后，云安更是抑不住心中错愕与略略泛起的激动，不消多时，轿车窗子上突地伸出一只秀美修长的手将帘子轻拨，那‘书生’闫玉泽的眉眼便露了出来：“怎地磨磨唧唧？赶紧上车。”
　　他语气多有不耐烦，云安不敢怠慢，便一路走了过去。还不待走到跟前，手中行李便被人接去，旋即被领去后头的车子放置行头，云安一头雾水看着他们为他打好地铺，塞了他一套新的干净衣裳，又被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检查干净，甚至将一个香囊别在他的腰间后，才让他上那位王爷的轿车。
　　待上车后，发现里面装潢相较外处更是精致奢靡，鼻间沉香香气萦绕，紫檀木雕成的桌椅精致，茶具用料皆是上乘，更有一雅致屏风横于中央将此处隔为内外间，后头只影影绰绰露出些床榻影子来，让云安不由瞪大了眼。
　　轿车上，也是有床可休憩的么？
　　“过来。”闫玉泽的声音响起，云安忙顺着话头找过去，便见昨夜那‘书生’此刻正翘腿坐在太师椅上，紫衣华服，身上跋扈气息更显，眉目尽是骄奢--俨然一副皇家王爷模样。
　　云安忙不迭走了过去，咽了口唾沫，将衣裳下摆一甩而跪，对闫玉泽行了个顿首礼。
　　“小的云安，见过王爷！”
　　云安心中忐忑，连忙回想昨夜有没有对他做什么冒犯的行为，可思索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又听得头上传来一声轻笑：“起吧。”
　　云安得令，又从地上起身，垂眉顺眼道：“谢王爷。”
　　“昨夜霸王别姬，演的不错。”闫玉泽懒散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着，一双凌厉丹凤眼微微眯起看向他：“本王在王府里也养了个戏班子，正巧近日太后大寿，这旦角，就换你来演了。”
　　云安心神一激，连忙又要跪地行礼，嘴上反应也快，还未跪地去，便道：“谢王爷！”
　　闫玉泽见这身板如弱柳扶风脸上还有隐约火红巴掌印的小戏子又要跪，眉头微蹙，扬手示意道：“得了，跪来跪去的，免了。这身份转变倒接受的挺快，负责你的本分将戏唱好就成。”
　　云安便直起身板，答了句是。心里激动的很。可随即回过神，又有些惶恐。
　　去太后跟前演戏？他不过江湖风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随时可以被暴雨吞噬的浮萍，真能担起此这重任？这王爷未免也太抬举他了点。
　　可目前的情况让他无法思索太多，他亦只能亦步亦趋听从面前那位骄纵王爷安排，才能让自己这渺小浮萍在命运洪流中得以微微喘息。
　　闫玉泽撇撇嘴，似乎是不喜他逆来顺受百般讨好模样，但也未多言，车上没有仆从，都被他使唤了出去，只留了戏子王爷二人。
　　“若不是太后即将大寿，本王何至于清晨便要赶路回京，此刻脑仁都生疼，戏子，你给本王唱几句戏来提神罢。”
　　闫玉泽有些神色恹恹的用手按了按自己太阳穴，随后将眼神投向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垂首的云安。
　　云安会意，便好声好气问道：“王爷，您想听什么？”
　　“随意。”
　　戏子沉思须臾，想起这一路颇受欢迎的戏，便问：“贵妃醉酒？”
　　王爷撩了撩眼皮：“换个。”
　　“那....”云安看向闫玉泽似白玉无瑕的俊脸，一时也吃不定这喜怒无常的王爷喜欢听什么，他向来不擅长与人往来，更是不知如何拿人心思，于是一时垂下头自顾沉思。
　　“空城计，可会？”闫玉泽半阖着眼，见那戏子半天未言，也懒去为难他，便随意点了个曲目。
　　云安连忙点头：“都会的。”
　　随后，王爷未再回话，于是云安提了勇气，开了唱腔。
　　嗓音婉转，清脆明快，是男子沉厚又有女子娇柔，两相杂糅，更是别有一般风味。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2}
　　云安一唱起戏来便入了痴，哪管外界如何，或许是戏腔传到外面令抬轿车夫也听入了神，本来行的四平八稳的轿子不知碰上了什么。突然一颠，正入迷的戏子措手不及，直接整个身子向前倾去，连跌了好几步，好巧不巧栽到了前面的闫玉泽身上。
　　云安从唱腔里抽回神，便发觉自己头部周围传来温暖触觉以及布料滑感，鼻间充盈起陌生清浅幽香，惹的他面上霎时一片绯红。
　　而王爷也被这突如其来一撞给愣了神，他垂首看向戏子柔顺墨发和白皙侧脸，后者感觉到视线也抬眼看来，四目相对，一时空气好似陷入了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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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南海--今广州
2.京剧《空城计》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