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19、迎接

　　师傅是个性情中人，狠狠的训了胡一和柳若俩人之后，又各自罚他们受了皮肉之苦，他们俩人在庭院里叫苦连天，甚至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云安，云安看着他们被打的皮开肉绽模样，只把头别了过去，未有劝阻。
　　他静静立于不远处，看着院内翠色，耳畔是叫苦连天，他不动声色把玩着闫玉泽赠他的袖中小刀。
　　杀，抑或不杀。
　　可某种程度上，如果没有胡一，他也不会遇见...闫玉泽。
　　他闭上眼，心里五味杂陈，背后却被人猛地一推，他猝不及防往前连跌几步，随后回头见到了哭的像泪人一样的师弟，脸上满是雀斑的小男孩儿眼中情绪汹涌，不住哽咽着支吾道：“你..你傻站着干什么啊！你说说话啊！再这样师兄和师姐就要被打死了！你不过只是丢了个一晚的旦角！你还去了王府！师兄平常也那么照顾你，你...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哭着说完，其他师兄弟们的目光也直直向云安刺来，一瞬各种非议四起。
　　“虎子，你要我说什么呢？”云安不恼，站直起身看向他。虎子性格直来直去，对谁都好，云安心里明白，看着他这副模样，云安心中一直静静流淌着的悲伤更甚：“说感谢师兄送我入王府，让姥爷为了在皇宫里保护我...死了吗？”
　　此言一出便有如惊雷一般，轰的一声，把院子里所有声音都炸静了下来。
　　虎子不住抽泣之声止住了，师父挥鞭子的声音止住了，胡一苦叫连天的声音止住了，柳若哭个不停的声音止住了，师兄弟们求情的声音亦止住了。
　　霎时院里一片死寂。
　　“李江他....死了？”最后是师傅率先打破沉默，丢了鞭子几步一踉跄走到云安面前，不可置信的问道。
　　今日他身体抱恙，本在宅子里歇息着，但到底躺不住，还是想过来看看今日台下看的人可多了些许，可还未到，便目睹了那么一副荒诞场面。
　　他和李江意气相投，自然也忍受不了自己徒儿如此秉性。可未想到，云安的不意回来，竟带回了几日不见踪影的兄弟死讯。
　　云安看着师傅的脸，强行压下内心哀恸，从怀里将那枚赠李兄的香囊拿了出来，上前放在了师傅手里。
　　“姥爷说，在京城是去是留，如何发展，交给你们自己决定。”
　　“他留下的财产，全给予你们支配。”
　　师傅仍是一脸不可置信模样，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香囊，里面还带有李江身上惯有的味道，他伸出指尖摩挲，那缝缝补补的痕迹将此物的主人清晰道出，他仍是不可置信，但眼前光景逐渐被泪水模糊。
　　“你在同我...开玩笑吗？安子。”师傅再度抬首看向他。
　　云安悲哀的看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银两，一并递了上去，可师傅却猛地火了，将那些银两一推，纸币顿时漫天飞舞，扬扬洒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傅冲着他吼道，眼睛红了一圈，院子里顿时哭声四起，师兄弟们也上来拉住云安衣袖。
　　“你说师傅...为了保护你死了？尸体呢？他在哪？”
　　“在西郊林山脚下，有个楚十五的坟冢，其他的，我不会多说了。”云安最后深深看了这里每人一眼，一一扫过他们表情，又停过胡一被泪水花了满脸的滑稽脸庞，对着他吸了口气缓缓道：“我原谅你了。”
　　或许错的也不是师兄，胡一只是被利益所驱，错的从始至终都是他云安，他应在姥爷来寻他的那个午后便同姥爷离去，而他错过了那个时机，一脚踏进万劫不复。
　　“就此别过了，各位。”说罢，他转身离去，师兄弟们看着云安这个模样，一时怔怔忘了去拉。
　　“你要去哪？”师傅的声音把他喊住：“你...还要干什么？”
　　被唤作师傅的男子看着云安瘦弱的背影，却突地从里面感到了一股狠劲，让他也不禁有些胆寒。
　　“我...”云安略略回眸，压下纷繁思绪：“去做我该做之事。”
　　此刻分明是白日，这小厮所居的房间里仍是昏暗一片，需要点着长烛才能照明，苦北心里暗骂皇室抠门，分明也是如此盛世，能不能把所有背光的房间拆了？他方才将这里草草打扫了一遍，气味好受了些许，是故他现在就着烛火，开始配起东西来。
　　粉末洒落，各种奇异香味泛出，苦北边调边思考着，什么样的毒最能让苏青放松警惕？是泛有莲香的茶水，还是一见便露着甜蜜意的蜜饯？
　　想着想着，他却突然一怔，虽说他同苏青已许久不曾紧密联络，但以苏青的聪颖，这小子占星术也应通幽入微了才对。
　　他静立原地了好些许，手指颤抖间，还是一咬牙继续配了起来。
　　他就不信，苏青还能占到他自己的命。
　　苦北决心把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毒都配了，全交由苏青那个便宜弟弟去毒杀他，苏青既然决心留在太子身边，可就别怪他无情。通向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是需要牺牲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一个苏青又何妨？何况....他们师徒多年，苏青居然从未告诉过他自己身世，太子把他过往抹的一干二净，可苏青本人却都不告诉他，面上师尊师傅喊得恭恭敬敬，可从来没把他放心里过！
　　苦北是个老顽劣了，越想越气氛，手下速度也快了起来。
　　他忆起最初决定辅佐闫玉泽的时候，也出于一点原因是要给苏青复仇。
　　这代皇家人都多少有些变态，太子明明同自己弟弟各种明争暗斗相互谋害算计，皇帝老儿本就子脉不多，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此便算了，太子这变态还男女通吃，在强行将苏青索要回去后，便把他霸王硬上弓了。而太子这变态偏又惹了桃花债，眷恋太子的宫娥在太子带他外出时趁机将苏青从高楼推下，好在命被这变态救了回来，可本能医好的双腿在太子授意下给废了。
　　苦北想起那日回宫探望自己的聪明徒儿，却见到了双腿废去的他，且他因此般波折身体日渐愈下，气象虚弱嘴唇泛白，苦北气的想要把太子和那宫娥挫骨扬灰，偏偏苏青还劝他算了，只当报太子的救命之恩。
　　他又不是娘们，救命之恩何必以身相许？
　　苦北算是看不透了，正巧按着星象预言遇见了闫玉泽，几番观望后便决定开始辅佐他，到现在已有五年之久。而他辅佐闫玉泽的消息，他谁也未告知，不停变换□□入各地，苏青估计也只会以为他在道清山。
　　五年间，闫玉泽假借各种名义出京笼络权力，没想到因缘巧合，他最近一次出京，把苏青那失散多年的亲人给提前寻了回来，苦北也因此终于知道了苏青的身份。
　　难怪苏青这小子那么聪明，原来是前任首辅嫡长子，相传楚萧江以一己之力抗洪，挽救灭国之灾，可叹却被猜忌，诛九族而黯然死去。可怜人，苏青当年对他苦北隐瞒自己身份，也是怕东窗事发被拖回去斩首吧。
　　苦北边想，边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他一一仔细配制着市面上千金难卖的毒药，恍惚间又想到，若是师傅知道自己如今做着这番勾当，怕是要打断他的手。
　　可惜，他叹，现在末法时代，术法衰微，他为了达到自己目的，只能用这些下九流的伎俩。
　　“诶，小八，你在这做什么呢？”耳畔突地响起人声，苦北抬头，便见一个着小厮装的年轻陌生面庞走进房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有事么？”苦北对这意外打断分外恼火，面无表情看向来人道。
　　“你怎么了？做这个鬼样子。没啥事就不能来你这溜达了？”年轻小厮往他那走去，笑嘻嘻地站到他身旁看向桌上：“我看看这是....砒.！”
　　他瞳孔猛地微缩，话还未尽，脖颈处便传来锐器入体的剧痛，年轻小厮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染红了面前桌上的种种剧毒佐料。
　　“正好，还差一昧鲜血作引。”年轻小厮彻底失去意识前，视野模糊中看到自己故日之友站在那里，冷冰冰看着他。
　　云安出了院落，先前强装的强横此刻彻底软了下来，各种情绪压着他，他宛若失了魂一般走在街上，丢了三魂六魄。
　　快到西华门处，各种热闹声响充斥，仍然是欢天喜地的氛围，云安心里却愈发寒冷，正走着，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云旦角？”
　　云安征愣抬头，不意看见了赵羽丰的脸。
　　“我出来寻个朋友，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你。”赵羽丰冲他笑笑：“你也出来有事么？”
　　“嗯....”云安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赵羽丰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似是看穿他有心事，并未多问：“你要回去吗？一起走吧。”
　　“好。”云安勉强笑了笑，和赵羽丰一同往宫里走去。
　　太子殿内。
　　苏青仍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的奏着信手拈来的琴音，音色温润，清清淡淡渺渺，沁人心脾。
　　面前不远处的闫玉靖似是有些乏了，就这么抱着书卷在桌上睡去。
　　苏青手下动作不减，眼眸抬起小心看向那朝夕相对的容颜，琴音顿时一涩，闫玉靖闻言在睡梦中亦倏地蹙起眉头，苏青见状旋即放缓琴音。
　　早在道清山时，他便学过一点，如何用琴音杀人。
　　他敛下眸，眼里杀机顿起，可方才变了一个音，却又败下阵来。
　　他坐在原地，愕然。
　　为什么......
　　下不去手？
　　“阿青？”桌上那人似是醒了，咕咕哝哝的唤他名字：“你在吗？”
　　“.....在下在。”苏青应道。
　　“你师傅早些年同我说过，你今年在宫中有难，这几日余总是心神不宁...方才余做噩梦梦见你不在了...”闫玉靖似是越说越清醒，猛地抬头向他看来，眸子里是少见的软弱：“你不要走好不好？”
　　四目相视，苏青看着平日孤高清傲的太子此刻看着他竟几近流下泪来，于是苏青放软了语调，用温润如玉的声音答道
　　“在下不走。”
　　“你保证。”
　　“在下发誓，不走。”
　　“真的吗？”
　　“嗯。”
　　反复确认后，闫玉靖好似放下心来，继续昏昏沉沉睡去。
　　苏青看着他熟睡过去的脸庞，苦涩勾起一笑。
　　殿内被他放了安神香，闻之便会熟睡而去，而只有他自己吃了解药。其余服侍的宫娥，也各自横七竖八倒于地上。
　　琴音消寂，他收回手，吃力从轮椅上站起身。
　　这幅托江湖神医打造良久的义肢，用起来还是多有不便，但好在他使力的话，还是能走的。
　　他勉强踉跄走到闫玉靖身边，伸手抚过他常年表情寡淡的面庞，手顺着其面部肌理滑下，最后停于其脖颈处须臾，又收回了手。
　　他到最后都没办法出手杀了他。
　　苏青面上笑容苦涩意味更浓，这是为何呢，闫玉靖夺走他死的权力，夺走他作为男子的尊严，再夺去他的双腿让他无法离开。
　　可他却不忍杀死他。
　　苏青隐忍住眼泪，转身往殿外走去。
　　他不走，他去迎接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