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16、预言

　　京城的雨下的更大了，连绵不绝，似有哀思。
　　太后大寿的庆典仍在继续，殿内盏盏长明灯燃起，火光摇曳，乐声起伏，不断恭贺着万寿无疆。
　　戏声要足够大，足够清晰，足够悦耳，将门外淅淅沥沥雨声拦去，送人无边欢喜。
　　闫玉泽坐在高座上，看着戏台子上舞着水袖全情全意投入的云安，明明是个男儿身，可戏台上的旦角儿目光流转间顾盼生辉，神采美到令人不舍挪开一眼。他仿若是生来便是适合唱戏的，又仿若唱戏是为他而生，他女声娇柔却又丝毫不违，与戏浑然一体，无我无他，难以想象他方才十六的年岁，假以时日，必成戏曲一大家。
　　如此好的戏曲苗子....闫玉泽指尖摩挲着一个珐琅如意，如意翻转间泛出晶莹光泽，他笑，可惜他爱戏，可惜云安遇了他，本想让他只做一个戏子，如太子囚苏青般囚住他，让他若天籁的戏腔只为自己而启，可惜最后就连他也成为了一枚棋子。
　　做个闲散王爷有何不好？闫玉泽不是未曾如此想过，可他一再藏锋，却换来那变态兄长一味相逼，性命无时无刻都在受到威胁，自己兄弟大多都遭闫玉靖算计死去，而他凭借着额娘的以命相保换来平安长大，可明明是那么智勇双全的娘亲，也在一次醉酒后黯然死去。
　　他如何不恨，他如何不恨？
　　他知道手刃了太子后江山必将变天，可这盛世早已腐朽不堪，易主又何妨？
　　一曲终了，戏子们缓缓退场，太后仍笑叹不过瘾，于是便周转休憩小半时辰，再为她呈上一场。
　　过程中，太后好几次都斜斜睨向闫玉泽，闫玉泽也回望过去，对着这位并无感情的老人回以一笑，无声拒绝将云安送她的请求。
　　将他做棋子已是割爱，怎能再将其胡乱送人？
　　宫娥们款款上前递来吃食，太后坐于最高位倏地叹了口气，似有不满道：“楼永这两位孩儿怎么都一个德性，一个不愿将琴师送予，一个不愿将戏子送予，是嫌哀家太老，会糟蹋这些小年轻罢？”
　　“皇祖母说笑了，靖儿并非不愿割爱，只是苏琴师体有残疾，靖儿怕残缺之身坏了皇祖母的福气，若皇祖母想要闻琴，靖儿这就让下人为您在坊间寻十位上好琴师来，以此祝皇祖母万福。”坐在闫玉泽身边不远处的闫玉靖闻言忙起身半跪道，措辞间多有诚恳。
　　“....皇祖母慧眼识珠，玉泽的这位旦角虽然唱戏甚好，可终究是男子身，不阴不阳，怕坏了皇祖母圣体阳气，若是皇祖母想要好旦角儿，玉泽这就再出京为太后再寻一番可好？”闫玉泽也旋即跪下，效仿闫玉靖回绝，声音真挚。
　　今日换了日月升恒万寿簪的杖朝老人闻言嘴角盈盈笑开，这幅姿态依稀间还可看出当年风华绝代模样，她抚着凤銮椅背，缓缓慢慢道：“好了，就属你俩机灵了，哀家哪会为难你们？都坐回去吧。”
　　休憩时间，又换了一批戏子，乐声靡靡，和着外头雨声，好不雅致。
　　众人看至入迷昏昏间，闫玉泽起身暂离，而闫玉靖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出轻蔑一笑。
　　京城很少会下这般大雨，闫玉泽立于殿外看着这空茫一切，天色沉寂，雨水仿若要让一切皆黯了去，他突然只觉得万物缥缈，争之则进，退之则死，可这争来退去，他想要的只是无忧活着。雨水儿顺着屋檐滑下，有些斜飘而进，落到他身上。
　　一个油纸伞于他身后撑开，是一着小厮打扮的下人，可撑开后他并未说话，只是陪闫玉泽静静立着。小厮的深蓝色短褂看上去并不太新，若是将这下等麻布掀起，便可见衣裳里面晕开的已然发黑的鲜血，而这小厮立在那里，分明长着一张年轻的不起眼脸庞，背却有些如老人般佝偻。
　　“王爷，后日夜子时，星象遮蔽，百鬼夜行，宜杀人。”须臾后，小厮声音极低启唇。
　　这微弱蚊蝇的声音很快被浩渺大雨吞了去，深宫之中，仍是一派安和祥宁、热闹升腾景象。
　　....
　　十五年前
　　“俗人如蚁，拨之则动，捻之则死。”苦北笑呵呵地看着面前的秀丽小孩儿，这小孩不过十来岁光景，却出落的唇红齿白，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怜爱，他抚了抚自己多年沉积蓄下来的胡须，故作高深状道：“小孩儿，你想要做俗人还是圣人？我与你有眼缘，做我徒儿如何？”
　　黑夜朦胧里，十岁的苏青沉默看着苦北，并未回应他的搭话，小孩一双眼里古井无波，有着并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沉寂。
　　“不说话，老头当你默许喽？”苦北悄悄向他走近一步。
　　苏青很快觉察，立马向后退一步，然后摇头。
　　这小机灵鬼儿。苦北心里啧了声，随后抬头看了看空中夜色。
　　他明面上跑来皇宫说是为朝廷占卜国运，实则是为自己寻觅良主，现今的皇帝老儿不争气已是强弩之末，而他苦北怎能委屈屈居？他一身好功法，几乎没人能管住它。是故他在宫中闲逛来去，便在太子后殿遇见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儿。
　　星象道他会在这几日遇见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人，只是这影响的命运吉凶难料。是福是祸躲不掉，苦北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而他寻寻觅觅，似是命运相吸般遇到了苏青，他几乎是一眼就确定了这是星象预言之人。
　　看这小孩，反应多伶俐，面相就透着聪颖气儿，分明就是他的福星嘛！
　　于是苦北笑着再观星象，抚抚胡须准备对他卖弄两番：“看好了，做师傅的就要给你露两手了！”
　　“你不是。”一直沉默的苏青突然出声，惹得苦北一惊：“不是什么？”
　　“你不是我师傅。”苏青看着他，一张小嘴抿的死紧：“你再不走，我就要把太子喊来了。”
　　这小鬼儿，苦北脸上起了两道虚汗，连忙用手制止他：“诶你别急啊，刚刚老夫夜观星象，你缺失了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亲人对吧？”
　　被拽住肩膀不准离去的苏青闻言惊愕回头，但很快又压下自己表情：“你先继续说。”
　　有点机灵。苦北哼了声，松开了钳住苏青肩膀的手：“老夫唤作苦北，师承道清山，是江湖里最有名的占星师，俗人圣人，他们的命运从我的.....诶你别走啊。”
　　苦北正说得入迷，便见苏青的小脸更臭了，抬脚就要走。
　　“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苦北叹了口气：“你那缺失的亲人是你在世最后一个亲人，你们的命运紧紧相系，你这亲人应该比你小不少吧？而现在它的星系正在缓慢向你这里挪近.....”
　　“就是说...我们能再见面？！”那小孩儿反应极快，沉默扮酷的脸终于裂开，略略有些激动地冲苦北问道。
　　苦北见状得意昂起了头，苏青见状便冲上前扯了扯他衣袖：“是不是啊？！”
　　苦北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故作玄虚地向他伸出了一根指头：“这就是老夫的能力，做老夫的徒儿，你就能自己占卜到何时能与你亲人重逢，还能帮你那亲人避祸除灾，而老夫带你回道清山修炼个两三年，一年只收你一千两，如何？”
　　“.....你真能带我走？去道清山？”苏青似是不信任他。
　　“嚯，你是没听闻过我神算子苦北的名号？老夫这次来，朝廷可是花了好大阵仗迎我，带个人走又有何难？...而且老夫一算便知，你是哪个人家的小孩儿被太子那小变态囚在这里的吧，就不想离开玩个几年？”
　　苏青闻言似是仔细思考了一番，又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子，转身就要走。
　　“诶你干嘛呢？亲人不要了？”苦北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苏青不应。
　　“八百两？”苦北心思活络，立马反应过来。
　　苏青摇摇头，仍是往前走。
　　“五百两？”
　　苏青继续摇头，这臭小子，苦北咬咬牙
　　“四百两？”
　　“您忽悠谁呢？”苏青声音凉飕飕地飘来。
　　“一百两！不能再低了！”苦北破了嗓子，妈的，他游荡江湖多年，多少人想做他的徒弟儿他不应，今夜竟被这小屁孩儿撵着鼻子走。
　　“老爷爷，您是在收徒，还是在招摇钱树呢？”苏青立住了，回头看向他：“既然你我有缘，谈钱岂不是伤了感情？”
　　....苦北算是彻底败下阵了，这破小孩儿，竟然同他谈条件，吃准了苦北想要收他做徒弟这一点，不让他捞一点油水。苦北无奈举起手：“吃住另算总可以吧。”
　　“成交。”那小孩儿彻底转过身来，一直冷冰冰的脸于此刻终于有了颜色：“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一定要带我离开这里.....苦北..师傅。”
　　一定要让我与那亲人重逢。
　　苦北看着那眼睛逐渐发亮似是要泛出星星的小孩儿，不知为何蓦地想到了这一句话。
　　时间流逝飞快，白驹过隙，眨眼间，三年之期很快过去。苦北看着这孩子长得越发眉清目秀，丰神俊朗，隐隐现出日后名动京城的美人模样，而自己心里也对他有了感情，三年陪伴，苏青亦在许多方面帮了他很多，但苏青的身世，一直于他是个迷。
　　又是一日夜，苦北立于道清山巅看着天上月色，苏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也同他一样观起了天象。
　　“臭小子，别模仿你师傅我装深沉。”苦北见状，敲了下苏青的头。
　　苏青吃疼却不恼，面上扬起浅淡的笑：“师傅又在观哪场别离呢？”
　　“这不在看呢嘛。”苦北翻了个白眼，他一直有在断续观察苏青的星象，可苏青星象同他牵绊过紧，他总是看不透，只能抓着那偶然泄出的一点信息来瞧。而随着相伴之日愈久，信息越少，这几日靠着满月，再不好好利用就没了。
　　来了，他双眼猛地圆睁，看着星月交辉，怜悯投来预言
　　苏青将会在十二年后的深宫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