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13、十五

　　火，漫天的火。
　　楚家的大部分下人聚集而来望着楚云青，好似一瞬皆下了决心，所有人忙活起来堆砌稻草，酒精洒落，随后燃起火光。
　　“我相信大人，愿为大人而死！”下人倾诉衷肠之声不断回荡在楚府。
　　周遭空气温度飞速上升，梁柱倾塌烟火纷飞间，楚云青抱着云安小小身躯的手紧了紧，随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将云安递到面前的十五手里。
　　十五接过婴儿，有些不知所措。
　　“十五叔，楚家后园那里前些日子有我贪玩钻开的小洞。”说到这里，那稚气未脱的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带着小云安跑吧。”
　　“那你呢？”十五问道。
　　楚云青后退几步，走回自己母亲身边，火光映照他半边脸庞，显得此刻母子二人分外安定。他们望着十五淡淡笑着，跟楚萧江一般温润模样。十五看着此情此景，心里不由一惊。
　　“十五叔，如果我们都跑了，家父会孤单的。”楚云青笑着如是说道。
　　楼清舒闻言垂首看向自家孩子，心中不由一涩，她紧紧握住他稚嫩小手，却蓦地笑出了声，旋即用另一只手狠狠敲了下楚云青额头，柔柔道：“黄毛小儿，逞甚威风？”
　　楚云青吃疼捂住自己的额头，半嗔怨道：“娘亲，你干嘛啦。”
　　“十五叔年纪大了，一人照顾不好云安，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不管弟弟么？”
　　随后楼清舒不待楚云青反应，松开他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楚云青被推的一踉跄，而楼清舒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望向燃烧消亡的府邸。
　　“萧江是吾夫，我留下来陪他便好。”平日里性子活跃的她此刻显得分外冷静，大火烈烈，有下人来禀报已楚府外围皆已燃烧，官兵被困在外边，暂时无法进来，可今日风势大，是故他们就势站在外面冷笑着看他们纵火自焚，楼清舒闻言亦笑了，秀手一挥：“所有人，想办法逃离！”
　　“娘亲，那你呢？”楚云青向前几步想抓住她的衣摆，可却失了手。
　　楼清舒未有回首，只是立于那里定定道：“十五，你陪伴萧江一生，是时候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可清舒祈求你将这两孩子带走，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话毕，她略略回眸，火光中她泪眼含笑：“求你了，十五。”
　　十五终于定下心神，抱着云安冲楼清舒猛地跪下，声音铿锵：“十五以生命发誓，定护这两名孩子周全。”
　　楼清舒闻言似是放下了心，随后不再回头，步步往滔天火光中走去。
　　“娘亲！”楚云青刚想追上，便被十五抓住了肩膀：“跟我走！”
　　“我不走！”楚云青也哭了，泪流满脸颊，明明前一刻还是光阴正好，为何下一刻便要遭此变故？高温逐渐扭曲视线，一直安安静静的云安也似是察觉到变故啼哭出声，十五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便一手抱着云安，一手拽着云青跑了起来。
　　外围的火虽然挡住了官兵，但风助火势，火很快蔓延至了府内。
　　“小子，我还不知道后园的狗洞在哪，你好歹得给我指路是不是？”十五边跑着，边想发设法安慰道。
　　楚云青闻言沉默须臾，似是终于稳定了心神，吸了口气应声道：“好，十五叔，你松开我，我为你带路。”
　　十五有些惊诧他的转变，但想了想还是松开了他，楚云青得到自由后也未有食言，奔在他前头为他领起了通往后园的近路来。
　　平日走去楚府后园不需多大时间，他是最轻车熟路的，可现今再奔去，只觉得这条路似有一生般漫长。
　　下人被火吞噬的哀嚎不绝于耳，他们恍若在炼狱里急切奔着，不时有梁柱倾塌，几次皆是险些盖住了他们，有侍女见他们奔逃，为他们洒上清水铺路，让他们得以喘息，他们急切的奔着，终于快到了后园了，外头光亮透来，通往后园的那扇门就在前方。
　　就在这时一梁柱突然轰然倒下，正要落在后头抱着云安的十五身上，十五身手敏捷，抱着云安就地一滚躲过梁柱，却未料到上方又有木块塌落，携着烈火眼看就要落到十五身上，他反应不及，却突然被人推开。
　　是楚府下人，十五认得他，他平日里在楚府巡逻，对这里地形亦甚是熟悉，还总是一副不正经模样。
　　“快跑！”那下人说完这句，旋即被吞噬在汹汹火海里。
　　十五见状，抹了把眼泪，又带着云安跑了起来。
　　出了门，空气变得好了些许，十五和云青皆开始大口喘起气来，楚云青东奔西找，最后在一处草丛掩拦的地方找到了小洞，十五将孩子交给云青，开始用衣裳灭火，又蹬脚下了死力将那洞踹大些许。
　　“从这里出去是一处废弃人家的棚屋，出去就好了。”楚云青如此安慰着，和十五一同出了洞。
　　出了洞，空气再度变得稀薄起来，火势显然蔓延到了这里，木屑滚落，楚云青轻车熟路带十五到了棚屋的大门。
　　“这里出去是一道小巷，临着天水街和兴河，兴河的船夫我同他也小有交情。”楚云青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个香囊，上面绣着赠李兄三个大字：“他喜欢我们府里的侍女，求了我好久让我令那侍女绣这个给她，你拿给他，他定会帮你的。”
　　“那你呢？”十五察觉到不对劲。
　　“我啊，自然是要留在这里陪家父家母了。”火光混沌中，楚云青脸上浮起狡黠的笑，随后小孩用尽全身最大力气狠狠推了十五一把：“永别了！十五叔！小云安，一定要好好长大啊！”
　　随后楚云青转身朝来时洞口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却因空气稀缺而重重倒在地上。
　　意识逐渐涣散，最后画面是横梁倾塌，倒落于自己面前激起漫天尘埃，好似又有官兵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身体被人托起。
　　啧，是十五叔来救他了吗，真是个笨蛋。
　　如此想着，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神智。
　　苏青坐于轮椅上，从过往回忆里走出，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天色渐黑，他的轮椅停于房内窗边，容貌昳丽的琴师怅惘抬头，看向窗外夜色。
　　星象，真能决定人的命运，他痴痴盯着，无不悲哀的沉吟。
　　他忆起昨日梨园重逢时那处处透着小心恭顺的戏子，许是因为年岁尚小，弟弟面庞轮廓尚未完全长开，但已能从其清丽五官中隐隐看出其后俊秀模样。云安，安子，能看你平安长至如今...哥哥已十分满足。
　　那日弃你于不顾，欠你的，哥哥要来还你了。
　　“因着你兄长那场决定放的大火，我才能如愿带你跑出来。”故事逐渐接近尾声，姥爷说到这里，也已是老泪纵横。
　　“那....我哥哥他...”云安怔怔问道。
　　姥爷闻言沉默，未有作答。
　　云安见状便心知肚明了，莫大的悲伤如洪流般席卷了他，让他一时亦无法言语。
　　“你说三王爷会保你，我希望如此，但你还是凡事小心，那侍卫定会将我们回来的消息禀报给皇上，搜查估计不日便会下来，你需要尽早离开皇宫回到王府，若能如此藏匿一辈子也甚好，可..最好还是永远离开京城此地，莫再回来。”片刻后，姥爷再度启唇：“凡是楚萧江一脉，胸前皆有红色胎记，楚大人同皇帝一起长大，那狗东西应当知晓这点，所以，你定要护好胸前莫被人发现。”
　　站在房门前良久的苦北闻言打了个哈欠，他亦是个老人家了，听了这么久忠臣罹难家眷英勇的无聊故事也是会犯困的，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听到了重点。
　　“好...姥爷，我会的。”门内传来云安的许诺之声。
　　“我陪伴楚大人多年，我相信他不会是做那种事的人，可十多年过去，真真假假，或许事情的真相我也再无法知晓了.....”
　　苦北闻言，又打了个哈欠，破庙出身的小乞丐果真脑子愚笨，位极人臣功高盖主的权力一日存在，便一日是皇帝眼中钉，管他什么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这些在诱人身子骨发软的权力面前皆是虚妄，加上楚萧江年迈能力下降，皇帝老儿不过是随意冠了个帽子将他除了去，手印文书，有心之人稍加模仿便能做到，说不定便是那同他秉烛夜谈如何防治鼠疫的新人动的手脚，只是楚萧江年老迟钝不知罢了。
　　想着接下来也没什么好听的内容了，他翻了个白眼，摇摇晃晃离去。
　　他是云游道士，这些恩怨浮沉，他早就见多了去，而他活过半生混迹各处，最后选择来到皇宫这里，他想要的，是如范蠡姜尚之辈一般，立盖世大功，名垂千古。
　　他所追求的，岂是这些流亡苟活之辈能企及？
　　见苦北走了，环秀敛眸上前轻叩房门：“云安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出来用膳了。”
　　云安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回应道：“我不饿！”旋即肚子却不争气咕了声，姥爷见状失笑。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孩子。”姥爷看着他，目光温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要尽你所能活下去。”
　　“姥爷....”
　　“去吧，去吧。”姥爷对他挥挥手：“莫要饿了肚子。”
　　云安拗不过他起身，咬了咬唇：“我待会将吃食先给姥爷您端来。”
　　“你自己先吃饱就行。”姥爷弯了弯眼睛：“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正向房门口走去的云安闻言回眸不解看向床上那飘零一生的老人，姥爷深深凝视着他的脸庞，嘴上仍旧挂着淡淡笑容：“那日因着相信你师兄他们的话对你动怒，还错怪了你打了你一巴掌，对不起啊。”
　　“无事的，姥爷。”房内烛火光晕逐渐扩大，云安尽力收住眼中泪珠：“那我先去了，姥爷。”
　　“嗯，去吧，去吧。”姥爷笑着目送云安离去背影。
　　我也想通了，无论你是喜欢女子还是男子，只要你能平安顺遂就好。
　　泪水糊住他视线，让他再瞧不见云安身影。胸前的疼痛亦愈发加剧了，老人一下没忍住，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回忆种种如跑马灯般在眼前一晃而过：年少负气离家沦为乞丐，又于劫难中幸运遇见楚大人，再至先前所说种种，接续是他快出棚屋时却被横梁压住，最后他用尽全力将云安举了出去，幸运的是云安被个孩童接住，而他在濒死之际自己突然身生蛮力从横梁下钻了出来，从那孩童手里接过了云安，还未对那孩童好好道声谢，围捕官兵便突然逼近，他无奈带着云安继续奔逃，拿着那香囊去找兴河船夫，船夫也是个重情重义之辈，听闻种种后决定协助他逃离，最后为了掩护他们被官兵刺死....之后是他与那日同他短暂照面后出府买菜最后幸运逃出生天的如沁重逢，但为了不连累她，他趁她熟睡时留下书信一封便再度踏上逃亡之路，携着亡人的香囊继续流浪。
　　追捕他们的官兵越来越少了，云安未入籍册，朝廷不知道他的存在。而耗费人力物力去追杀楚府逃亡下人并不是明智之举，最后追杀他们的官兵只剩下了三个，后来三人又分道扬镳，只剩下两个，再至后来，只有最机灵的一个，在一家客栈里抓到了正为云安寻奶娘的十五。
　　“大人，在下不过半截入土的废人罢了，想看见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何必如此执着不放呢？”十五拉住那人衣摆，哭泣着恳求他。那人似乎也是动摇了，闭目转过身去不看他：“朝廷有令，罪臣楚萧江亲属家眷，包括府里下人，皆要处死，国于我有恩，我......”
　　他还未说完，便被目露凶光的十五用怀里掏出的匕首杀死。
　　鲜血四溅，十五下手狠辣，一刀一刀扎入他脖颈。这是十五第一次杀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感到吃力，他将尸首用袋子装起，草草把他拖出丢到一处杂草里，又抱着云安继续流浪。
　　最后剩下的追捕之人愚笨些，一直未再寻到十五及云安二人踪迹，但估计是发现了被杀死之人尸体，不然为何会在十多年后重逢时一眼将十五认出，红了眼骂道血债血偿？
　　都是为情所困之人啊。
　　十五闭上眼睛，本该黑暗的视野里却倏地出现一团光亮，模糊中，他瞧见年轻时的楚萧江立于光影中间，面庞温润，身旁还站着如沁、兴河船夫、以及许多楚府下人..他们的脸愈发清晰，十五看见他们皆在那里，微笑着看他。
　　十五亦回望他们，展颜露出欢喜笑容。
　　大人，十五来寻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