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须臾春秋

12、萧江

　　那时若问京城百姓，朝臣宦官，最羡慕的人儿是谁，十有八九皆会回复楚萧江的名字。
　　楚萧江青年才俊，自身容貌便称的上国色天香，还有两位妻子，正方明丽，偏房冷艳，各有各特色之美，正方诞下长子，性格聪颖，不过几岁，便诵读诗书，被誉为神童，而楚萧江在官场上亦是官运亨通，因着他早年是皇上伴读，同皇帝情同手足，更是如日中天。
　　有些人羡慕他羡慕的红了眼，勾栏酒肆里吹胡子瞪眼地骂他，而十五将一切看在眼里，深切替大人感到欢喜。
　　在府里陪大人这些年，十五亦同一位唤作系如沁的侍女结为夫妻，那侍女与他命运相似，也是自那次洪灾被救来，她全家死于那场灾难，而她是浮在自己父母尸体上逃出生天，十五还记得那时少女绝望的神情，后来十五伴着她慢慢走出心结，亦同她日久生情。他们未有婚庆，只请楚萧江作了见证，二人于庙堂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明明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静水流年，大人日日青云直上，可伴来的却是他蹙的愈紧愈深的眉头，夜夜深锁书房中批阅公文，深居简出，妻儿亦被他冷淡，十五看着大人常年温润的面庞愈发深沉，却不知是为何。
　　一日他听说大人在朝堂上作死谏，恳求皇帝莫委屈求全苟全那帮外邦人的无理请求，却遭到回拒，大人回府之后便一直面露悲色，额上还留着在朝堂之上叩首的淤青，长子向他问好，他搪塞回应，很快又将自己闭于书房中，下人端来吃食，他一律拒之门外。
　　十五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里不免揪心，便斗胆撞破房门强行送进吃食，那是大人第一次冲他发火，饭菜被推落碎裂一地，大人面带愠色吼着让他滚，十五看着大人这般模样，恍若望着一块美玉逐渐蒙尘，遭到破碎。
　　十五看着他，怔怔流下泪来：“大人，您何必如此？您已经位极人臣，妻儿美满，何必...去为难自己？”
　　楚萧江闻言沉默了，他好似冷静了下来，垂头看向凌乱一地的饭菜，其里还有妻儿最擅长做的桂花糕----她知道这是他最爱的吃食。是啊，为什么呢？楚萧江看着这破碎的一切，不住滑下泪来
　　“十五，有时登高望远，会当凌绝顶，并不是好事，看的越多.....痛苦也越多。”
　　十五看着大人这幅模样，突然一瞬理解了他。
　　他随楚萧江奔走这么多年，虽然不问朝政，一心护卫大人，却也略有耳闻官场吏治昏庸腐败，皇帝在国家进入盛世后纵情声乐懒惰朝政，而现在国家的表面繁华后，是楚萧江在苦苦作支撑。
　　于是十五沉默收拾了地上的饭菜，选择继续默默支持他在黑暗中奋斗。
　　可他不知的是，他的大人亦撑不了多久了。
　　楚萧江性格耿直素不喜官场人情往来，早遭群臣嫌弃，而取而代之的是新星升起，年少有为的新人相貌堂堂，人情往来亦是熟稔，知道如何说好话讨得人欢喜，一连串溜须马屁拍的皇帝脸上生花，加之政绩也小有成就，一路青云直上，颇有与楚萧江并齐之势。
　　而楚萧江对此评价，溜须拍马之辈，难成大器。
　　年初，北方一地突发鼠疫，事发紧急，楚萧江主动请缨连夜赶往，十五亦陪同前去。他看着楚萧江焦头烂额的模样，只觉内心酸涩。大人老了，皱纹爬上了他如羊脂玉般温润脸颊，形成道道沟壑，大人常年含笑的脸愈发深沉，眉头因着常年的紧锁，就连不蹙时也似蹙眉模样，他的声音仍旧温柔，可他的身形日渐佝偻，不过堪堪知命之年，正值壮年的年纪，却两鬓白发，苍老若花甲老人。
　　楚萧江在前线处理鼠灾，茶不思饭不想，身形日渐消瘦，今日请医生为他看了，说是染了怪病，这病会使他身形消瘦，长则还可活个三年五载，短则几月内亦可暴毙而亡。京城楚家亦在这时寄了信来，是偏房诞下了孩子，也是个男娃，信里说长子对这个娃娃欢喜的很，等着楚萧江回去为他取名，带他去入籍册。
　　楚萧江于溶溶烛火下读信，布满疲色的脸庞透露着令人心子折的温柔。
　　野鼠来势汹汹，归去遥遥无期，十五静立一旁，面露悲色看着那位操劳一生的大人。
　　“十五，你说，孩子取名云安如何？云安云安，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十五极力抑制住眼中的眼泪，答道：“甚好。”
　　姥爷说到这里，闭了闭眼，颤悠悠从嘴里叹出一口浊气。
　　许是说了太久，姥爷的声音越发微弱，云安也打断几次为他递上水去，他稍作润喉便继续坚持说下去，恍若不说完，便再不能将这些尘封过往推诿而出了般。
　　云安眼尖，瞥见被角里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楚大人毕竟不如从前了，加上身染疾病，这次鼠疫处理出了些问题，非但没有克制住，反倒形式变得更加严重了些....”
　　十五还记得被感染的人集在一处，他们口鼻皆用布料捂的严严实实，病人的咳嗽之声不绝于耳，昏迷休克的人亦不在少数，他看着这些人，恍惚间似是回到了洪灾那年。
　　楚萧江凡事亲力亲为，但这次好似钻入了牛角尖，抗疫之事迟迟得不到进展，朝廷那边也多有催促，而楚萧江操劳过度，甚至出现了咳血症状。十五不懂为何大人如此努力却不能得到回报，可他未料到有些事不但全力以赴会收效甚微，甚至背后会有更大的恶意将人吞没。
　　朝廷那边又派了人来，是那个刚上任不久的朝廷新星，皇家此波意在给宦官换血，输入新鲜血脉，楚萧江心里明白，便退至二线为新人作辅助。
　　他与新人探讨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并交由新人去实施，这个方案一开始见效甚微，直到后来新人几欲放弃时，这个方案逐渐发挥出了其效用，力挽狂澜，将即将崩溃摇摇欲坠的城镇逐渐推回原态，可治灾的功劳，也大都被新人揽了去，而楚萧江，只落了个抗疫不力的名声，那些家人因染疫而死去的人悲伤过度，将所有愤怒矛头皆指向楚萧江，整日在楚萧江的临时住所前，怒吼着血债血偿。十五处理这些人也是焦头烂额，他一人捂不住所有人的嘴，大人名声自此坏了，于街坊间飞速传开，估计不日便要传至京城。
　　人间逐渐回到了它本该有的生气，可十五内内心却布满寒芒，而此时距离楚萧江离京，已有一年之久。
　　他们回京路上，有飞信突至，是楚萧江的密友，告知他现在宦官换血，而楚萧江位极人臣功高盖主，加上这次抗疫不力，估计会被第一个开刀，密友劝他自卸权力，或是即刻逃离，或许能保住性命。
　　“大人，依皇帝那性子，估计自卸权力都不会放过你，要不我们现在轻装绕道回京，再将妻儿接出来奔逃？”十五得知后，急切问道。
　　可十五其实也清楚楚萧江的性子，他温润如玉的面容之下是百屈不挠的固执：“萧江承蒙国恩，国不再信我，我为国而死，又何妨？”
　　“....大人，可您要想想您的妻儿啊，云青那么聪颖的孩子，还有您还未见面的云安，他们...难道您不管么？”
　　楚萧江闻言怔了怔，又轻轻笑了：“我同楼永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相信他不会做到那种地步。”
　　回京后，有人上谏楚萧江谋乱，作为证据，他们从楚萧江寝居里搜出他同藩王往来密信，字迹印章皆是一模一样，还道他常年奔波在外，明面为国治灾，实则暗拢权力，想要推翻闫姓之治，欺君犯上，罪当诛连九族。
　　听闻那日朝堂之上，闫楼永坐于高位，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楚萧江。
　　“楚萧江，你可认罪？”
　　而楚萧江对此轻轻勾唇笑了：“老臣为国多年奔波来去，赤子之心苍天可鉴，皇上这是不信任老臣么？”
　　“人证物证俱是确凿，你还有何可抵赖？！”
　　那些曾被楚萧江甩过冷脸的臣子们此刻群情激奋，个个开始数落他的罪过。
　　天元五年，抗洪救灾罔顾圣意不先泄洪。
　　天元十一年，力排众议死谏皇帝暂勿扩充后宫。
　　......
　　声讨声音鼎沸，数落出的却是个中可笑‘罪过’，不先泄洪是因洪水漫天，先泄洪可谓无稽之谈，优先救治受困百姓，又有何罪？唯一可以搬上台面的数落，却是去年的鼠疫治灾不力。
　　可笑，可笑。
　　楚萧江跪在那里，消瘦的身形若苍松一般硬挺，他仰头面向圣上，面上绽开惯有的温润笑意，缓声一字一句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为江山社稷亡。
　　诛九族的命令很快下达，得知消息的时候，十五正在交楚家长子楚云青习武，不过七岁左右的垂髫小儿，腿脚却异常灵敏，加之他自己那一份聪颖，让十五恍惚中看见了自己年少的影子。
　　“嗯，不错小子，日后必成大器。”十五同楚云青混的熟，看着楚云青练功大汗淋漓的样子，颇为满意的拍了拍他头：“不过你父亲是文臣，为何还要练武？”
　　那容貌颇有几分似他父亲的秀气小孩闻言擦了一把额上汗珠，在日光下冲他展颜一笑：“当然是为了保护弟弟啊，你看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呢，做哥哥的，肯定要保护好他呀。”
　　说到这里，他余光瞥见自己的母亲正抱着云安缓缓走来，连忙兴奋的跑上去熟稔将云安接了过来，又屁颠屁颠带着云安跑到了十五面前，弯弯的笑眼里似揉进星辰：
　　“十五叔，你看，小安子多可爱啊，你看他，还会冲你笑呢！”
　　被抱着的云安这时同十五四目相视，明明未见过几面，这小孩竟真似不怕生般冲他咧开嘴巴笑了起来，露出里面还未长好的两粒门牙。
　　十五见状也失笑，突然若有所觉回首，便见便见系如沁正立于不远处，淡笑凝着他。
　　此时光阴正好，落花流水，无不诗意盎然，十五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从破庙里混迹至今，能有此番成就，已是让他心满意足，身死足矣。
　　随后是楚家的小厮飞奔进来，脸上带着莫大的恐惧，将这幸福的镜花水月打破。
　　“夫人！官..官兵来了！大人被判定谋反，我....我们都要...被杀了！”
　　所有人闻言瞪大眼睛，十五看见夫人一贯活泼明丽的面庞瞬间慌了神：“怎么..怎么会，萧江他..不是这种人。”
　　“夫人，快跑吧！带着孩子跑吧！我们将官兵挡住！”有下人跪到夫人前叩首请求。
　　又是一个小厮飞奔而来：“所有门都被堵住！官兵正在包围这里！”
　　楚云青抱着小云安，无措感在一个个飞奔跪下的小厮中愈发汹涌，而怀中婴孩怎会知外界种种，还在咧嘴傻呵呵的冲着自家兄长笑着。
　　不行的...不行的....要保护云安，不能让他死去。
　　楚云青如此想着，突然大吼出声：“放火！”
　　“放火！我们放火烧了这里，大家趁乱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