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喜》王仙人

12、落花洞女（完）

　　有人拿起铁锹，开始铲土。其他人一看，时间到了，开始掉眼泪。哭不出来就干吼，一个比一个有演技。

　　＊

　　赵山兔从黄泉回来后，魂魄缩小成一团，被她揣在兜里，至今昏迷未醒。她把赵山兔拿出来，粗鲁地晃了几下。

　　终于，灵魂颤动，隐隐有醒转之意。

　　“警察姐姐，我姐姐，不是杀人犯。”

　　头顶上方，小姑娘害怕地说。

　　沈净之心头猛然一凛，意识到她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她摇摇头：“忽悠他们玩儿呢，别当真，你姐，的确很好。很好很好。”

　　“你…你真这样觉得？”

　　沈净之笑笑，不答，反说：“世界上有一种错——拿愚昧当聪明，自以为聪明，反而恰恰是愚昧。”

　　“不要拿别人愚昧的思想，来束缚自我。无论什么时候，记得，时刻怀疑、时刻反省、然后勇敢地做自己，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山兔在我这里，做的很好，也已经足够了。”

　　说完，沈净之觉得好笑，一个小不点，能听明白什么？她扶住她：“听不懂没关系，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无语。”

　　上了山，纸钱漫天飞，唢呐震耳欲聋，恸哭声连成一片。看着眼前的一幕，沈净之觉得好笑：“二十一世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此刻，山兔已悠悠醒转。沈净之笑了笑，抬起双手：“回去吧。”

　　山兔眼泪直流。她看看身后一干子人，又看看沈净之和坐在她肩上的妹妹，神情哀痛。

　　回与不回之间，她已没有任何退路。

　　“姐姐……姐姐……”

　　小姑娘在哭，从前那个只会吵着闹着吃糖的姑娘，也有了心事，眼睛不再清澈纯粹。还是小孩子呢，怎么能让大人的腐朽，来摧毁一个孩子七彩的世界。

　　一瞬间，赵山兔下定了决心。

　　她得回去，不能让自己的不幸，再向下延伸了。被人拯救，然后，学着爱人，好好活着，也拯救别人，才是对被拯救最好的报答。

　　魂魄浮起来，缓缓往上飘，一点点往人堆里去。

　　山兔面对面看沈净之：“谢谢。”

　　沈净之心头一热，鼻尖一酸，罢了罢手：“去吧。”

　　山兔转身，脑子里闪过一幕幕镜头。

　　那个会在每天早上，带着不重样的花，经过窗前的男人，木讷笨拙，明明三十好几的人，每次看她，都能羞红了脸。

　　她从没说过，第一次装落花洞女，不止是想逃过父母的媒妁之言，还想他带她走。

　　第二次变成落花洞女，是在山神庙里，姻缘树下，她对树祈福，满树的风铃摇晃，从那时候，她就知道，那个木讷的男人，一定就在身边。

　　这一次，他带她走了。

　　义无反顾地。

　　他们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现在，梦醒了。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不知是不是罪有应得。问她后悔吗？后悔。再来一次还会重蹈覆辙吗？会。

　　恍惚间，又想起了戏台上，他最后和她道别的那句唇语。

　　他说，好好活下去。

　　＊

　　大汉铲着土，眼看就要把棺材完全埋住，忽然间，脑袋一痛。大汉往身后看，没来得及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迎面又是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他躲开，脚下打滑，差点没跌进坟坑。

　　紧接着，石头雨点一样砸了过来。

　　“干什么？”

　　“你谁啊？”

　　一时间，吹唢呐的不吹了，敲锣的也不敲锣了。老妇人被砸中，火气蹭蹭往上蹿，来的是个叫花子一样的女人，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姑娘——她侄女。

　　沈净之：“比起关心我是谁，我倒觉得，你们更应该关心自己 ”

　　她指着棺材前的供桌，上面贴着个大红的“囍”字，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疯子。”

　　老妇人呸了一声，看向小姑娘，怒喝：“不值钱的东西，不是让你回家了吗？怎么还跟不三不四的勾搭上了？给我过来，回去我再收拾你。”

　　“闭嘴。”

　　沈净之不悦地说：“封建迷信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

　　沈净之：“我确实不该管，但棺材里，是个活人，你们就这么把人活埋了，不是在杀人吗？我不跟你们吵，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是把人抬上来，还是继续埋人，你们自行决定。”

　　“不过，故意杀人罪，该怎么判呢？”

　　“你胡说什么？”老妇人怒火中烧，指着沈净之鼻子骂，“这都是死人，是准夫妻，埋在一起天经地义，这也叫犯法？”

　　沈净之：“我说，人没死，听不懂人话？”

　　“疯子，把她给我撵走！”

　　沈净之神色淡淡：“你们要是听她的，就是伙同犯罪，确定吗？”

　　村里帮忙抬棺的都是青壮年，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虽对法律懵懵懂懂，却也从沈净之的话里听出来了一二危险，不敢真听老妇人的。

　　看他们无动于衷，老妇人骂骂咧咧，就要亲自推沈净之。她推了一把，沈净之把人抓住，摁在树上：“老娘我可是练过的，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诶。”

　　说完，她掏出来手机，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我真报警了，你们现在把赵山兔的棺材挖出来，不会有事。挖吗？”

　　“泼妇！泼妇！你娘怎么教你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敢对老人下手！警察来了第一个抓你！”老妇人叫嚣着，恨不能立刻还手，毒打这疯女人一顿。

　　沈净之呵呵一笑：“还真让你说对了，我确实没娘养，脾气也不好，所以最好不要惹我。我怕我一冲动，再把你伤了。打你一顿，不过是被关几天，倒也值了。可你，却要坐一辈子牢呢。”

　　“你！”

　　警笛声由远及近，大家面色皆惊，才真信了她报警的话，因而不敢怠慢，拼了命的挖棺材。

　　棺材只是被封了薄薄一层土，不算难挖。棺材挖了一半，突然一阵响动，还有指甲在棺壁上划的声音。五六个大汉被吓得头皮发麻，纷纷退散。

　　下一刻，他们又一起上去，撸起袖管掀起棺材盖。

　　棺材盖被抬起，一抹红衣闪出，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姐姐！”

　　小姑娘跑过去，一头扎进了赵山兔怀里。

　　老妇人看赵山兔还活着，惊魂未定，汗毛倒竖，口中喃喃道：“怎…怎么可能？怪物，一定是怪物。”

　　警车来了。

　　沈净之押着人，把她往车上送。和警察说完来龙去脉之后，警察让她去公安局做个笔录。她犹豫了下，回看赵山兔一眼：“能等等吗？看这情况，得先去医院吧？”

　　警察看看赵山兔，点头：“可以。”

　　在警察找那几位大汉了解具体情况的当，沈净之跟着一名警察走到赵山兔身边。沈净之弯腰，递手过去。

　　“起来吧。”

　　赵山兔看她，一脸害怕。

　　小姑娘拉拉赵山兔的袖子：“姐姐，是这个大姐姐救了我们。”

　　赵山兔伸手，被拉起来，心事重重，不敢看她的眼睛，一双手在抖。

　　沈净之问旁边的女警察：“能让我单独和她说句话吗？”

　　女警察走开，沈净之看看赵山兔，她穿着嫁衣，脸被刷得惨白，可依旧难掩倾城之姿。难怪能让张铁狗一见钟情。

　　她拍拍赵山兔的肩膀：“没事，一切都过去了。相信你会把剩下的事处理好的，对吗？”

　　赵山兔满脸防备，不敢接这个陌生人任何话。

　　沈净之笑了笑，丝毫不介意：“没事了。”

　　“再见。”

　　赵山兔看她远去，背影瘦削不羁，潇洒着来，潇洒着去，浑然不似人间来客。

　　这样的人，在她此前的生命里，全然不曾见过。做人，也能像她那样吗？

　　赵山兔捂着心口，很难过很难过。

　　总觉得，这道背影，似曾相识，可脑海里又实在没有任何印象。

　　“姐姐，你怎么哭了？”

　　小姑娘问。

　　赵山兔摸摸脸颊，才惊觉自己哭了。她擦掉眼泪，摇头：“山月，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什么梦，是噩梦吗？”

　　“不。”霎时间一阵风起，林间枝叶翻动，风划过脸颊。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感受着。

　　“一场，很美很美的梦，轻轻一碰……就碎了。”

　　*

　　风卷残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四月四日，清明。
　　今年十八，就要嫁人了。可我……没有心上人。阿吉说，女子嫁人，要嫁给心上人。
　　再过几天，跳月节，希望能遇见心上人，得把花带送出去。

　　四月十五，暮春。
　　没遇见。
　　倒是有个大叔，每天傍晚，会带着我家的糕点，和各种各样的花，经过我楼下。
　　真是个有仪式感的人。

　　五月初五，端午。
　　听说，大叔是个杀猪的，杀猪的，也会插花吗？

　　九月十三，月中。
　　前几天，大叔死了，他帮我杀了人，被枪毙。我好脏，好脏。那个人，血溅在我脸上。
　　大叔让我别怕，他让我一定好好活着。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大家都以为，欺负我的人，是大叔。

　　被杀的那个，才是要救我的那一个。

　　只因为……他是杀猪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下雪，去寺庙里求姻缘，姻缘树会帮我把红线牵过去的吧。
　　我有心上人了。

　　二月初三，初春。
　　要嫁人了，对方是个瘸子。姑姑说，我这样子，只配被挑选，只因为……
　　明明我是受害者，为什么错的是我。
　　姻缘树，
　　你不准。
　　阿吉的话，也是在骗人。

　　二月十五，跳月节。
　　骗人的，这个节日，根本找不到心上人。
　　我烧了花带。
　　就像姑姑说的，我配不上……任何人。
　　明天……要嫁人了。
　　明天……也是我的忌日。

　　对不起。

　　*

　　今天，重新打开日记，有很多想写的事。

　　——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姑姑坐了牢。妹妹长大了不少，也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关于大叔，心里像空了一块，怅然若失。

　　有很多话想和您说。

　　突然觉得，活着是件很幸福的事。好的、不好的、因为有您，一切都如春光般明媚动人。我可以记得伤痛，为了记住您。

　　谢谢。

　　——赵山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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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花带：一种非遗工艺。苗族女子赠人的信物，未婚赠男子，表中意。
跳月：苗族节日。
落花洞女是偶然看到的湘西传说，说是女子在适婚年龄，“神”游四海，爱上一个不存在的神明，然后不吃不喝，离开人世。
　　
　　在我看来，不全然是。也许有的女孩到了适婚年龄，不愿应父母之命，才假装落了洞，诈死跑路呢？关于习俗，我不予置评。
　　
　　想说的是，封建时代已经过去了，女子可以大胆去爱，可以犯错，可以从头再来，不要再有女性羞耻啦。乐意爱谁就爱谁，爱情无罪。
下一篇，少年游。
我们来日方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