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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落花洞女①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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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主塔上的灯,爆了。
“雾草,人……人跑过去了,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跑了,快追!”
“别追了,”身后,黑夜如涨潮般笼罩住月色,水浪拍打着,惊悚可怕。那鬼声音哆嗦,“这…这是三途河边上,快……快跑!”
*
自从吃了羊毛,沈净之发现,她的眼睛适应能力很强,黑暗里的一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只能看到黑白两色。
眼前有大片大片石蒜花,风嗖嗖着刮,她紧紧攥着赵山兔,大气都不敢出。三途河对面,有个小点点一样的门,河具体多宽,根本不知道。
河水黑漆漆一片,下面有东西在动。不能坐车,只能走桥。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桥就在眼前,上去,还是退回去,全在她一念之间。
沈净之沉着脸,把手机调成静音,最后给大叔打了一通电话。对面依旧没接。看着后面的语音计时,她道:“大叔,你,不是说,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吗?现在,我要过河了。你觉得……我会活下来,到人间去吗?”
“我,我害怕了。”
“如果我没有过去,这条应该是遗言,在人间的事,你只查到了我的资料,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故事,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在这里,能让我看到自己的价值,我很开心。”
“谢谢。”
说完,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抄进兜里。看看泼天夜色,她转身。
赵山兔在手侧,绵软无力——为免她再乱跑,打晕了。她把赵山兔背起来,踏上了桥。
她在阴间待了太久,久到根本拖不过今晚。所以,就算不是为她自己,也必须把人送过去。
沈净之回头看,小羊羔没跟来,也好,不用跟着受累。
*
彼岸花一阵窸窣,有道黑影走出来,少年拍去头上的花,定睛看去,江面上下起了小雨,河水在涨潮。随时都要被吞没的奈何大桥上,依稀能看到黑点在上面。
他眉头微敛,抬起手,想发力,掌心有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出,两秒之后,又烟消云散。
夜玄蹙眉,看向掌心,一朵红莲跃然于眼底,红莲含苞待放,线条里似有岩浆一样。他越想动用灵力,红莲就越鲜艳,灵力就越抓不住。
完了,他脸色难看。
*
沈净之走了一半,走不动了。漆黑的雨下在脸上,有腐蚀性一样,淋得她浑身难受,意识昏昏沉沉。
她脚下悬浮,差点没踉跄着栽倒,忽然间,无数只手从桥两边伸进来,往她脚边抓。
一开始,沈净之走得很小心翼翼,不时要防桥边滑腻腻的触手,还要挡雨。到现在,桥没过去一半,河水倒是凭空涨了一半。
不能再拖了,再这样下去,奈何桥绝对会被淹。趁意识还算清醒,她咬咬牙,一个箭步跃起,穿过雨丝,往更深的水浪中奔去。
突然间,奈何桥地动山摇,沈净之踉跄了下,差点没摔在地上。她抓住栏杆,颈间泛起凉意,一回头,半张残缺的脸擦过,腾空往上飞。
河水像有意识一样,往天上倒流。桥已完全沉没下去。沈净之半截身子泡进水里,头抬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
无数人的肢体堆积在一处,有意识一样挣扎着、痛苦着,忘川河水像巨大的吸盘,贪婪地攫取着周遭的一切,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什么东西?
她被吓傻了,松开抓栏杆的手,往后面退。
这是……忘川河?
“轰隆隆——”
桥身被那庞然大物狠狠撞了一下,桥身不堪一击,往水面上栽去。沈净之想拽住栏杆,却扑了个空,身体悬在半空,赵山兔差点被甩飞出去。
这还不够,桥身正在往水里沉没,水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水鬼一样的东西,一旦掉下去,绝对尸骨无存。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在这时,手上拽住的碎石“咔嚓”几下,裂开了条缝隙。
沈净之无奈一笑,心说:完了。
庞然大物再次撞向桥身,石头崩碎,沈净之一头往忘川河里扎去——
想象中的落水声并未传来,腰被什么东西卷住了,耳畔劲风猎猎。沈净之睁眼,一张少年的脸映入眼帘。
得……得救了?
沈净之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瞬间竖下去,脸朝忘川河,差一点就要被河下的白骨啃到脸。她挣扎着:“大哥,你往上去去。”
夜玄黑着脸,拽着她纤细的脚踝,往上挪了挪。
对面,那庞然大物挪动过来,夜玄瞪了它一眼,下一刻,庞然大物如开了闸的洪水,往四周沉没。
夜玄转身,吊着人往对面飞去。
*
奈何桥对岸,短暂地黑暗过后,几只三足金乌拉着木车,载着一轮圆日,往灯塔最上头行去。
太阳一来,酆都再次被光笼罩了进去。忘川河边,几个老人站在那里,凝重地往河面上看:“夭寿了,大年竟然出来了,奈何桥这下是真的塌到了姥姥家,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一个猫耳朵老爷爷翁声翁气地说,“今天哪殿阎王当职?这是哪一层跑出来的?还嫌地府不够乱?灯塔的灯怎么会灭?查清楚了吗?你们搁这搁这呢?”
“与其问怎么办,先解决——”
“大年……大年下去了。”
“什……什么?”
忘川河上,河水在退潮,怒火几分钟,汹涌澎湃的河水,重归于了平静。几个人都惊了,大年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凶兽,一旦出来,必然祸一方,这次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混进来了?”
酆都的灯塔,不可能无缘无故爆炸。
“大…大人。”
忽然间,几个警卫走过来,欲言又止。
一个老人回头,看他们神色不对,他问:“怎么了?”
“方才…方才我们几人守在这里,有个说是渡魂使的,带着生魂,要上奈何桥,争执之下,灯塔爆了,我们…我们跑了。那个人,应该是上了桥。”
“什么?!”
几个老人都震惊了。渡魂使,阴间一抓一大把,按人间的解释,身份类似快递公司,他们类似送快递的,有指定时间内要把人送到阳间的规定。
“什么毛病?”有个脾气暴躁的说,“肯定是这人把生魂带进去,引来了大年。”
“还不是资本压榨太严重?”有个老头面红耳赤,“指定时间内送不到,他就要死,能不铤而走险吗?这是哪家公司的?看身份牌了吗?”
“没…没有。”
“岂有此理。以后渡魂使进城都要报备,严查生魂,一个都别放过!还有,渡魂使,下午两点之后别放进来,当天进来六点前必须走人。”
“老秦,”有个老头浇了猫耳朵老头一盆凉水,“你光站这说,没用。现在是资本掌权,你得开会。”
“开,开就开!我怕他们不成?!”
*
夜玄到了地面,一把将手里的人丢了出去。
沈净之滚在草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她坐起来,脑袋充血,晕乎乎的。短暂地晕厥过后,眼看那人要走,她拽住他的衣角:“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
这人不说话。沈净之沿着他的身体攀起来,留意到他肩头还扛着个人。是赵山兔。
她道:“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夜玄冷哼一声:“有屁放屁。”
沈净之:“送佛送到西,你能不能送我上去?”
她也知道自己过分,对方兴许只是个过路的,哪儿有见过一次提这种要求。她若有所思:“我有一头神奇的羊羔,吃了大补,你若是帮我,我便宜贱卖给你,如何?”
夜玄脸色沉下去,想凶他……,不,现在是她。被忘川水泡过之后,外面一层皮被腐蚀得一干二净,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只到他脖子的姑娘,面容清秀,清秀中又带着一丝妩媚。
这张脸,带着笑与示弱。
前半个小时还想哭呢。真会伪装。
他别过脸,掩饰自己,一声不吭往前面的山洞走。
山洞似山非山,里面黑黢黢的,不同于外面,这里的黑像被浓缩了几倍,什么都看不见。
沈净之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刚刚,看那只妖怪,好像很怕你的样子,你也不怕黑,你…不是鬼吧?是妖?那过这黄泉路,岂不是轻而易举?你为什么帮我……难道是酆都城的管理层人员?”
问题太多,对面依旧不吭声,沈净之觉得,这应该是不爱说话的。索性收了问的心思。
夜玄幽幽开口:“这么多问题,你想让我回答哪一个?”
沈净之:“只能问一个?”
想起之前被她rou躏的惨况,夜玄咬牙,一字一句:“我一个都不想答。”
“为什么救我?我们……见过吗?”
突然间,前面的人停下来,沈净之一个不防,撞在了他后背上。少年长发及腰,脸埋在发间,有股淡淡的清香。
夜玄回头,声音冷清:“你该不会,看上我了吧?”
沈净之翻白眼,哪儿来的自信啊。毛头小子而已,她在人间,怎么说也是二十好几的大龄女青年,平时也没什么特殊癖好,看上他?就这么想不开?
她呵呵一笑:“麻烦快些走,我有要紧事。”
夜玄回身,继续走。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人停下来,说:“到了。”
沈净之往前看看,还是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刚要问,一道清风吹过眼间。周遭瞬间亮堂起来。
沈净之瞥眼看旁边,少年微微撅起的嘴凑在脸边,还没来得及收。刚刚那阵风,是他吹的?所以 ,这一路并非看不见,而是被蒙上了眼?
夜玄看她愣神,又吹了一下,言语暧昧:“你真看上我了?”
滚你丫的。
臭流氓。
老娘扬你骨灰信不信?
沈净之火气噌噌直往上窜,又因为忌惮这人,骂也只敢在心里骂。她把赵山兔接过来,信步一跨,一只脚迈了出去。
她一回头,却见少年站着不动:“你不是要过来吗?”
黄泉路只有一条,她以为他是在去阴间的路上 ,顺路救的她。
夜玄笑起来,邪恶地问:“你时间还够用吗?”
沈净之后知后觉,时间不多了。她往前走,朝身后罢了罢手:“谢了,我沈净之欠你一个人情,有缘再见,以后一定还你。”
*
“唉,命苦啊。”
隆冬,大雪纷飞,一户白墙黛瓦的人家,院墙里斜斜伸出几朵红梅。枝条上挂着无数小小的灯笼。顺着灯笼往里看,四合的院落红白参半。
堂屋里,一口棺材架着,本该是丧事,上头却用红绸系着,一颗绣球摆在正中间,两头贴着喜字。
“能怎么办?她自己在家不学好,嫁到夫家,还没洞房呢,不过是碰了几下,当场就要自杀,现在好了,死了,还克死了新郎,我们赵家脸往哪儿搁啊?”
说话的是个老妇人,面容憔悴,身着一身白。
“行了,”一个带白布的中年男人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吉时到了,抬棺。”
赵山兔嫁过去,昏迷的第二天,老瘸子离奇死亡,死状凄惨。秉着从一而终的习俗,未完成的婚礼,必须继续下去。
要合葬。
棺材抬起来,一队人往外面走。
门一开,唢呐响起,惊飞了枝头一片乌鸦,雪簌簌落下。队伍晃晃悠悠,往山上走。
这里的人死后,按规矩,要被抬上山,进行山葬。山葬即土葬,不过相比于寻常的土葬,山葬更利于承月光精华,寓意来世能到个好人家。
忽然间,山腰里跑过来一个小姑娘,穿着花袄,小姑娘走到路中间,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大娘二娘,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姐姐她还没死,能不能不要埋她。”
老妇人横眉冷竖:“谁把她放出来的,拉回去。”
两个粗壮的男人走过去,把小女孩架起来,蛮横地往老妇人身边带。老妇人眯眼看她。
她笑起来,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记住,女人,就该足不出户,好好待在闺阁里,等成年之后相夫教子。”
“不要学你姐姐,年纪轻轻,就轻贱孟浪,见到男人迈不开腿,还把性命搭了进去,落得这么个下场。这都是报应,报应,你懂吗?”
“你胡说,我姐姐才不是报应!”
小姑娘像被偷走了玩具的孩子,眼泪鼻涕直流。
“嗤、”
老妇人笑了一声,转头:“带她上楼,把门锁上,找人看着。”
“姐姐、姐姐、”
小姑娘很小,七八岁模样,瘦弱不堪,根本掰不开大汉的铁钳,只能眼睁睁看着棺材往上抬,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略显年轻的女人跟着大汉,带她往家回。
回到门口,恐惧感袭来,小姑娘哭哑了嗓子,扒着门框,最后挣扎着:“我不要进去,我不要嫁人,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没有任何错!姐姐也没有任何错!为什么关我!”
“啪——”
一耳光扇过去,年轻女人冷眼喝道:“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是非不分,混沌不堪,你已经坏掉了?你姐,未婚就和别的男人不三不四,那叫没错?嫁到夫家,别人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家?她没被浸猪笼,就已经是上辈子积福……嘶,你敢咬我?!”
被咬了一口,女人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完不解气,她又抽来一根棍子,让大汉把人放下。
小姑娘看见棍子,连连在地上爬,爬着缩到墙角,她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下来,等待死亡的宣判一样等着棍落在身上。
棍子没落下去,被一只手抓住了。
“喂。”
有个邋里邋遢、乞丐一样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女人被吓了一跳,丢开棍子,往后退,满脸防备。
沈净之掏掏耳朵,不以为意:“这是赵山兔家吧?”
“是,是我姐姐。”小姑娘回了一句。
沈净之看看地上的姑娘,又看看年轻女人。她拍了拍手上的棍子:“干什么呢?我没看错吧?打小孩?三个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神经病啊?”
“哪儿来的乞丐,大壮,”女人罢罢手,嫌恶地说:“轰走轰走。”
“等等。”
沈净之掏兜,拿出来一个小册子:“我,警察,这是我的证,你们要是轰我,就是袭警,要被关进局子,记录进方案,影响祖孙三代人。”
册子一晃而过,又被沈净之淡定地收了回去。这是在阴间时的身份牌,根本不算什么证件,不过用来忽悠这群人,已经够用了。
果然,女人一听是警察,怕了。
在她将信将疑之际,沈净之伸手递向小姑娘。
小姑娘迟疑了下,缓缓伸手。沈净之把小姑娘带起来,架到脖子上——在阴间架小羊羔养成了习惯,很轻松。她转身:“我找赵山兔,她人呢?”
“找……赵山兔……干什么?”
沈净之继续忽悠:“她男人不是犯事被枪毙了?后来查的事情并不简单,男的没杀人,人好像……是女的杀的。男的背锅顶罪。”
“哎呀?”年轻女人三魂去了六魄,“你不要胡说,我们家清清白白,她不可能——”
“行了,她人在哪里?”
“死了,在后山,埋人呢。”
“草。”
*
后山,两口棺材并在一起,棺材后面,是一个大坑,棺材前面,坐着四个人,分别是棺材主人各自的双亲。
两方神色都不好:“吉时到了,埋了吧?”
另一方点头,勉强道:“好。”
“起棺。”
棺材被人架起,小心翼翼地往坑里挪。唢呐响起,笙箫锣鼓喧天,听起来,不知是喜是悲。
“落棺。”
棺材一点点往坑里沉,直到完全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