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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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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最初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他。
狐狸别开了脸。
白舸安坐在岸边,浅浅宽宽的河面倒映着漫天繁星,就像八年前流珠海上的点点灯火。
过河风吹起他雪白的发丝,水面荡起圈圈细碎的纹痕,衣摆,月光一样的衣摆,浮在水面上,随着水轻轻流动,就像多少年来刻入骨髓挥之不去的那年的干干城的白雾。
向着皎洁的月光,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了一下。
无限的黑暗,恍如北海的极夜,潮水一样的包围了他,只有孤零零的飞蛾奋力飞翔找火,他飞了很久,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有似乎只是在兜圈子。
阿宁,他又想起了阿宁。阿宁的腰,阿宁的温度,阿宁的胸膛,阿宁的手腕……是了,阿宁没有吃晚饭。
本来都已经坐下了,又匆匆被清川小姐喊去了。
他也跟去看了一眼,兵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捂着鼻子。四周的人笑话他:“你看看我们都没事,怎么就你给那女人咬去了鼻子?”
伊宁拿着吗啡:“那那个歌姬呢?”
士兵尚是带着气愤的重重拍了下满是鲜血的衣服,血溅出来,没入深紫色的土壤。
都是牺牲品。白舸安苦涩的闭上了眼睛,和他的家庭一样,都是战争的陪葬品。
八年了,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让一个完美的家庭支离破碎,让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选择基因手术,让一个少年变成男人,让一个前途无限的军官变成乞丐一样的腌臜鬼,让一个人放下不重要的誓言,洗去世事的浮华,淘出最重要的,化为执念的心结。
清风袭来,万籁俱寂。
“小白白?”
他浑身一怔,又反应过来伊宁并不知道他是狐狸,于是就装伊宁叫的不是他,闷头看月光,却不动声色的把手扣在了枪柄上。
伊宁却一步步直冲着他走过来了,听脚步,只有伊宁一个人。
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个基因改造完毕的“白鬼”可是会让一个连都随之忌惮的存在。
伊宁在他身后还有两三米的时候,他猛地转身,枪被拔出,金属在月华下闪着冰冷的光。
目的已经达到,他早就可以走了。唯一麻烦的不过是开始伊宁把他关在了笼子里,还有现在英正揉在他的耳朵里的追踪器。
他喉结滚动,还没有发声,就见伊宁撞上了枪口:“小白白,变回去!”
他没有动。如果长久的变成狐狸的形态,那他的心智也会弱化,最后就会忘记一切,最终真正的变成一只狐狸。
他能觉察到,自己的心智已经在下降了。冷硬的枪口顶着伊宁柔软的下巴。
伊宁走了两步,忽然张开双臂把他抱在了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背:“快。这里到处都是烈国人。你会死的。”
这是哄狐狸的手法。白舸安一阵头疼:“你早就知道?”
伊宁点点头。
白舸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暴起,而是相信了伊宁。枪慢慢放下,他只是摇头:“那样我会彻底变成狐狸的。”
如果是清醒的话,白舸安一定不会说这句话。因为这暴露了基因改造致命的弱点之一。
沉默了半晌,伊宁放开了白舸安,从怀里掏出一包粉薯来:“坐下,先吃饭。吃完了饭跟我回去。”
粉薯是萘国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但是并不好吃,又干又碎,口感微微发麻发辣,带着一股药味。吃多了还容易舌裂。白舸安接过来把粉薯叶子扒开,露出混着稻米的粉薯粉来。
扭曲和混乱的记忆让白舸安有点愣愣怔怔的,不怎么灵活,脑子就像锈住了一样。他总是不知不觉把弟弟的影子安插到伊宁身上。伊宁在他身边坐下来,撩拨着微凉的河水。他闷闷的咬了一口,才想起什么一样偏头问伊宁:“喂,你吃了没?”
伊宁道:“我还好。”
白舸安掰了一半还给伊宁。两个人就闷在河边啃粉薯。白舸安低着头揉着太阳穴恢复记忆,伊宁忽然道:“嗯,你怎么来这里了?”
白舸安简单道:“拿东西。”
伊宁没再多问,但还是好奇,鼓着腮帮子看他:“你是军人吧?为什么参军啊?”
送到嘴边的饭抖了抖,白舸安的手垂了下去。一时有很多话涌到嘴边,白舸安却不知说什么好。报仇?爱国?逃避?自虐?还是无处可去?
半晌,伊宁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白舸安却轻轻开了口:“因为物是人非。”
“你们家以前住在哪里?家人呢?”伊宁虽然知道这问法就好像是审讯犯人,可他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以前住在白舸,后来因为我父亲的工作搬到了萘国。他们,除了我一个人,都已经走了。”
“对不起。”伊宁小声说道,偏着头打量他的脸色。雪白的月光撒在伊宁脸上,皎洁的就像天上的天使。恍惚间白舸安以为自己又见到了白舸宁。
“不要把花插在枪口上……”
因为子弹会穿透花心。
白舸安低下了头。伊宁在一边絮絮的说话:“我以前是遂本人。母亲死的很早。我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我们家世代为医,英正有头痛病,是我父亲的老患者了。去岁我父亲去世,恰好政府强制征兵,一家一个人丁,我只好来了。”
“想你姐姐么?”
伊宁没料到他会接话,愣了下高兴道:“想啊,我姐姐怀孕啦,说等我回去叫我抱小侄子。”
“我也跟我弟弟说过,等我接他回去的时候,跟他道歉。”白舸安收拾起包粉薯的叶子,冲伊宁招招手:“走了。”
一人一狐回到楼上的时候,清川小姐还没睡,屋里点了一盏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她闪闪发光的头饰上,一片片亮亮的光斑流淌在昏黑的墙壁上。
“明天第三师不是要来会师了嘛,我就想先收拾收拾,免得到时候万一来不及。”清川小姐转过身来拂了下流苏,她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红,仿佛偷偷抿了酒。
清川就在第三师,当官,可毕竟刚毕业没多久,官也不大。
清川小姐又问:“我收拾的好看吗?”
伊宁抱着狐狸点头:“好看。”
清川小姐拿过平安袋和一包清川的衣服来,招呼伊宁和他收拾。清川小姐道:“上一回做的平安袋我叫他带上,偏偏走的时候掉了。这回他去,真是加倍的担心他。”
“担心?真正的勇士何须担心?为国捐躯岂不是每一个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耀?”
两个人顺着沙哑如公鸭长嘶的声音的方向看去。白天从第三师刚过来的一个军妓正倚在门口。
伊宁去给人治鼻子的时候见过她,当时觉得她面熟,还多看了几眼。
常年在炮火下过活,她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面色和大多数烈国士兵一样蜡黄,松松垮垮的皮肤上满是褶子,满脸污垢。她瘦的像一个旗杆,仿佛风一吹,她身上的衣服就可以像烈国国旗一样恹恹的飞起。紫黑色的薄嘴唇极度厌恶的紧紧抿着,单眼皮掀起来,鸡爪似的干枯的手指向不知所措的清川小姐和正收拾东西的伊宁,腕子上一条疤,刻薄的嘎嘎声从她喉咙里吐出来:“女人?缩在后面偷着享福吗?想男人?你男人什么东西?这伟大的大烈国士兵不是男人?”
她让了让身子,把瘦成肋巴条的二郎让出来,二郎到处都喜欢背着步枪,此时抱着枪朝伊宁得意洋洋扬嘴一笑。军妓道:“你一女人,除了能奉献身体,你还能干什么?我惠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都不奉献,白让军队,让国家养活的人!怎么还有脸搁在这里,拖拉自己的男人!”
清川小姐低着头收拾东西不搭理她。那军妓起劲骂了一会儿,抱着二郎的肩膀上楼。伊宁默默的拍拍清川小姐的背,清川小姐一抬头,伊宁才看见她眼睛通红,里面水光潋滟。
“这鬼地方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清川小姐低声抽噎道:“要不是跟清川结婚了,要不是,要不是他没回来……我真想逃……我做不到把我自己给其他人,她……真是好荒谬……”
清川小姐沉默了会儿,伊宁帮她收拾好了东西。她默默的送伊宁出去。
“等着清川大哥回来,叫他给你带过前面的黑石来。”
伊宁用手铐把自己和白舸安拷起来,用被子把白舸安蒙起来,脑子里还在想这句话。白舸安变回人形,躺在伊宁床上。伊宁忽然伏在白舸安身边轻声问道:“你说,清川大哥在前面没事吧。”
白舸安想了想,歪过头来看他:“你觉得呢?”
怕人看出来,伊宁跟白舸安贴的很近,伊宁低声道:“当然希望他能回来。”
“为什么?”
“他是好人。”
白舸安忽然把头转了过去,嘴贴着他的耳朵,呼吸喷在伊宁额角:“那你觉得,英正是好人吗?”
伊宁脸色滚烫,怕人看出来不敢多动,低声道:“是。”
“那我呢?”白舸安眯眼笑了起来,有些妖。
夜很凉,冷风从窗子里吹入。不远处灯火摇曳,琵琶声伴着悠长缥缈的歌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楼上,军妓和二郎的声音传下来,床板的吱吱呀呀声,喘息声,情不自禁的呻/吟声。伊宁定了定神,看着身上的人:“以前觉得可能是,现在拿不准。”
白舸安变了脸,上下打量他:“为什么?”
伊宁道:“因为你压在了我身上,而且你长的……”
“嗯,什么?”
“好看的就像……”
一点点笑容在白舸安脸上绽开。
“就像我奶奶嘴里说的妖孽。”
白舸安面无表情,转身“噗通”躺了下去。
伊宁略觉不安,轻轻推了推他。白舸安不回头,任他推,状若死尸。伊宁低声道歉,白舸安也没反应,半晌,伊宁都以为白舸安不搭理他了,准备翻过身去,才听见白舸安轻轻说道:“你早晚被你的好人队友坑死。”
伊宁道:“你怎么老是在我觉得你不会回答的时候说话?”
白舸安又是半天沉默,伊宁有了经验,托着腮等了半天,他果然说话了:“……勾起你的好奇心。”
又幽幽的补了一句:“行吗?”
伊宁道:“行吧。听我说,你不要想着跑。干干城里里外外都是兵,现在会师,兵更多,会死的。”
白舸安不理他。伊宁把腮帮子都托红了,也不见他说话。趴过去一看,白舸安早就睡的不省人事了。
伊宁一夜没有睡好,半夜被楼上一声嘶哑尖锐的哭叫惊醒。伊宁第一反应就是一摸身边的位子。
凉嗖嗖的,没有人。伊宁一下清醒了,猛的睁开眼,只见月光照在瘪瘪的被子上,一片悲凉的苍白。伊宁发着抖从手铐那里摸去。
当时夜已经深了,他脑子迷迷糊糊的,竟然忘了小白白能变成人,也能变成狐狸。手腕一缩小,手铐就没用了。
楼上的哭声还是呜呜咽咽的。伊宁挣扎着坐起来,屁股上先挨了一脚,回头看见个人影。那人端着一杯水,身姿高挑,衣着松散,银白色的长发打着卷披散下来,在月华下明明暗暗,仿佛流动的河流。白舸人这种特有的无法遮掩的身体机能,无时无刻不在向伊宁宣誓他们脚下曾经是谁的土地。雪白近乎半透明的皮肤透着月光,在黑暗里分外明显。他的正面因为没有照到月光,一片黑暗,可偏偏却有两只发出冷白色光芒的银白色眸子,仿佛对准了猎物的冷血动物,正居高临下,仿佛看什么动物似的死死盯着他。
“小……小白白……?”
伊宁不自觉微微蜷起了身子。
他抬脚向前走了一步,伊宁缩着身子止不住向后退。
下一秒,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落到了伊宁身上。属于白舸安的低沉的嗓音穿来:“以后有问题,醒寐靠得住。”
伊宁睁大了眼:“那个……”醉汉?
又是一声绝望而嘶哑的惨叫,伴随着一个少年断续的说话声。
下一秒,就像初见时一样,白舸安变成了狐狸。
“你叫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军妓赤衣果衣果的坐在席子上,双腿不/雅的分开。二郎穿着一条裤子,面上虽然不耐烦,手却在轻轻的发抖。
“我叫二郎,我叫二郎我叫二郎我叫二郎老家在三江一个姐姐惠合姐夫叫忠和你要我说几遍!”
军妓一下子站了起来,朗朗跄跄的朝二郎伸出了手,二郎连连后退着躲开一把拿过步枪对准了军妓:“你,你干什么?老实点!”
军妓哆嗦了下,刀刃抵在她的胸膛上,在她松松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血珠子淌了一胸膛。二郎硬着头皮举枪却不住的后退。伊宁赶紧在二郎后面拉了他一把,让枪上的刀离开了军妓的胸膛。清川小姐跑过去把被子抱过来盖到军妓赤衣果的身子上。这时,伊宁才看向了军妓。仔细扫过她过早衰老的脸,忽然在她的耳垂上看到了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