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77、姬家（2）

　　角落里，最先出来的是松霜。

　　松霜这几天的体积又长大不少，羽翼更是丰满。它一双鹰眼本就是为了猎物所生，只要它想，这些人都可以是腹中食。

　　它高傲地走在前面，算是为雪童开路。

　　姬山鹤看姬来春跪下，自己也没有站着的道理。他跟着一跪，接下来就是一片接着一片地跪，宛若风吹麦浪一般。

　　“今日，不肖晚辈，献先给您陪个不是。怎么罚看您心情。”姬来春一叩首道。

　　雪童依旧是佝偻着身子，他缓缓从松霜身后转到身侧，手臂很有力道地挥了一下，“起来吧，怪你作甚？你也是一双眼睛，哪能都兼顾到。人心难测，而利欲熏心。”

　　他谁也没看，更不在乎这些人眼中的惊恐。

　　松霜傲视着底下一群人，更是不屑，只是默默往姬山鹤那里移了两步，然后又忍不住地蹭了蹭姬山鹤的手。

　　“师父。”殷无龄拱手作揖。

　　雪童摆摆手，然后自己上座。

　　这下不仅仅是底下一群人惊到了，姬来春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谁能想到，殷无龄居然还是雪童的徒弟！

　　底下人更是一阵后怕，这真是踢到硬石头了。

　　姬山鹤眼神深邃，这一刻的雪童跟梅祀院子里的雪童完全不一样。这样的雪童不怒自威，绝对不是演演就能装出来的。

　　以前他知道雪童不会弱到哪里，但是他觉得今日的雪童，身份不可能只是一位仆人。

　　梅祀有两个师兄，还有一位师父……

　　那这一位的气质极有可能是——乙坤？

　　姬山鹤顿时紧紧盯住雪童，那双可以洞悉一切的鹰眼竟然也有几分不可思议。他在想，梅祀知道吗？

　　他现在真的猜不出来，因为无论梅祀知道与否，好像都不意外。

　　“各位午安。”雪童睥睨下方，闭幕养神道：“在下雪童，梅先生手下的一位小仆。我家先生住在不咸山一千八百年不曾下来打扰，不成想，迫不得已下来一回，就被惦记上了。果然啊，某些人到底不自知。”

　　雪童哪还有一个仆人的姿态，轻飘飘的话语中，那威势比姬来春还要强上几分。

　　“人活一世，总要怀着敬畏之心。”雪童言语间脱下了蓑帽，露出一张正常衰老相的脸，皮笑肉不笑道：“人嘛，贪图一点小利，实属人之常情，可你没有口德，那就不好说了。我没有你们家主的宽慰之心，既如此，不拿出一点教训，我出来这么一会儿，肯定有人以为我狐假虎威。”

　　那人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想跑。这么多年，他从未感受到这么近距离的危险。

　　雪童岂会让人逃脱，只见蓑帽如箭一般飞到了那人的上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困住了那人。

　　没人知道这位“小仆”会做出什么事，此刻大气也不敢出。一点教训，什么叫一点，更没人敢质疑。

　　雪童不过手指轻点，“我徒弟心善，不忍欺负老人，我能理解。可我这做师父的看不下去。仰仗姬家的功德，我便替我徒弟收回来了。”

　　那人本来至少可活十年，如今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而且家里的财也就势发生了转变。一个人的气运如何，他们自己比谁都懂。

　　紧接着，那人便痛心到晕死过去，其他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齐齐下跪，比之前更加虔诚。

　　雪童丝毫不愧疚，其他都能忍，惹到徒弟身上，那肯定要报仇。你越是在乎什么，他就要拿走你什么。

　　姬山鹤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走到雪童面前，不带一点掩饰。

　　雪童这才知道戏演过头了，明明他比姬山鹤大那么多，但是心里就是有点没底，以前还没那么明显，今天，他刚看到姬山鹤就有一股隐隐不安。

　　可他不能开口问，不然，输得更惨。

　　姬山鹤看雪童端坐着，面上不看他，心里更是想笑。

　　他从桌上重新拿了茶杯，给雪童倒了杯茶，双手递上的同时，小声道：“乙老先生，辛苦您了。”

　　雪童差点没把茶杯丢了，胡子也乱了。

　　姬山鹤嘴角上扬，假装是自己的过失，道：“老先生见到有天赋的后辈不用这么激动，晚辈还有提升的空间。您千万别激动，来，喝口茶压压惊。”

　　雪童：“……”果然，和梅祀一个品种，自己的预感也太他妈准了，比他掐指来得都灵验。

　　他将洒在手背的水不着痕迹地泼向姬山鹤的脸，客气道：“我可真是高兴啊。”

　　姬来春刚还摸不着头脑——殷无龄怎么就是雪童的徒弟，现在差点没被姬山鹤胆大妄为的举动给气死。若不是这里还有这么多外人，就是把拐棍扔了，他也要追打姬山鹤二里地。

　　“臭小子，你下来！”姬来春暂且还是好脾气相劝，“你快下来，雪老先生自谦，你不懂就下来。”

　　他认为，等姬山鹤知道真相肯定会对他感激涕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姬山鹤这种让他劳心劳神的命。

　　殷无龄看姬来春过于激动，怕人摔倒，赶紧搀扶过去，没想到被姬来春回怼道：“我不要比扶，你把你那招人嫌的师父扶下来。”

　　姬山鹤顿时来劲了，“呦，老家主，说得哪位师父啊？”

　　姬来春顿时被噎住，半晌才憋出话，“你到我面前来，我告诉你。”

　　底下那群人更懵，他们万万没想到，姬山鹤已经混到了这个地步。人与人的差距，在他们那的默叹中彰显出来。

　　雪童怕姬来春一把年纪气出好歹，给松霜打了一个手势，松霜立马欢腾起来，拱着姬山鹤就往院子外面走。

　　正事还没完，既然决心要清理门户，那就不能留下后患。

　　这件事解决完，日已落西山，晚饭也少有的往后推移了半小时。

　　饭桌上，姬文菁根本没心思吃饭，她现在对自己师哥那是充满了尊敬，“师哥，你刚刚好帅！”

　　殷无龄沉沉“嗯”了一声，耳朵也红了，没说一个多余的字。

　　姬文菁歪着脑袋，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挑给殷无龄，边挑边说：“师哥，你要不帮我引荐一下，我也跟你再拜同一个师父？”

　　她这是玩笑话，纯粹就是过过嘴瘾。

　　“不适合你。”殷无龄道：“你要是不想被打断腿，你还可以更嚣张一点。”

　　姬文菁见好就收，这才满足的准备吃饭。

　　* * *
　　姬山鹤呆在梅祀的卧室，什么灯都没开。他就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坐在梅祀床边，顺带着捋捋松霜的毛。

　　松霜很是惬意，翻着半边的肚皮。

　　“你主人也太能睡了。”姬山鹤悄悄说道。

　　松霜“嘤嘤”两下，表示抗议。它最不能赞同说梅祀能睡的结论，因为它能深深地感受到，梅祀现在很累很累。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所以，它从梅祀回来，就没去打扰。

　　姬山鹤坐了很久，坐到他的双眼也开始有些干涩，眼睛依旧不想挪开。

　　就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准备好，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准备。

　　以前，他坚信他的虚无地会繁盛，可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意外。

　　今日傍晚之后，姬来春还特意过来找他。

　　他想起来不久之前姬来春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句话太空了，姬来春从来没问过这么泛泛而谈的问题，比找媳妇要找什么样的还没有价值。

　　而且，他有点不敢相信姬来春会说服雪童来演这样的一场戏。

　　姬山鹤料定自己知道的比姬来春多，可是往往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身陷囹圄。

　　他缓缓握上梅祀的手，摸到了梅祀掌心的伤口。他不敢用力，也不敢再动，就这么僵着，心里也不敢想什么过分的事情。

　　屋内的窗户没关，晚风徐徐。

　　姬山鹤没抽走手，而是顺势趴在梅祀的胸膛，听着心跳，试图给自己找点心安的动力。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就睡了过去。

　　好巧不巧，梅祀醒了，怎么醒的尚且不论，反正不是自然醒。

　　梅祀眼帘下垂，看到身上的“重物”，第一反应就是胸口碎大石，然后发现少了铁锤。他侧眸又看到松霜——铁锤在此，恐怕一下能要了半条命。

　　一人一兽就这么瞪着，仿佛是第一次见面。

　　“你出去，让他睡会儿，醒过来陪你玩。”梅祀只是做出这样的口型，一点声音没出。

　　松霜犹豫片刻，然后还是出去了，虽然舍不得，但是胜在懂事。

　　梅祀这才有时间回味刚才的梦境。他回到了刚认识唐巍和苏惊云的时候，两个师兄年纪也不大，不过差上五六岁而已，可是他们俩人硬是装出小大人的样子照顾他。

　　他笑不出来，就是觉得很幸运，即使他倔着脾气不停地拒绝。

　　现在，他两个师兄连身后事都没得安排，还要想着护着他。

　　还真是，你越是在意什么，到头来还是受尽它的折磨。

　　梅祀用另外一只手摸着姬山鹤的小辫儿，那又怎样，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欲望。他凡夫俗子，就是渴望人世间的冷暖。

　　冷，他情愿经受，不然哪来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