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74、悯人（12）

　　梅祀一脸苍白，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额上的青丝像是被水洗一般。

　　他此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是梦魇，又觉得梦魇过于虚假。

　　梦里说，乙坤是为了图他的命格，才将他带回来。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是为他布下的弥天大谎。

　　梅祀从头至尾都没有相信，梦境就如同琉璃瓶一般碎裂，留下的只有不堪的事实。

　　“之前我也没见你多高兴我师弟啊！我这样真实的梦，你还真是第一个保持清醒的。”缘一冷哼，在这里少了肉身的束缚，整个人轻盈很多。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让别人只能仰视他的角度，好似现在就已经是一位仙人。

　　梅祀压根不看，只是看着识海里若隐若现的光影。他从没过多关注过自己的识海，就是活了两千多年，看得最仔细的识海估计就是姬山鹤的。

　　“我只相信在我身边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你的梦很真，真到我可以相信，但是我相信我师父。”他郑重道：“没有我师父，就没有今天的我，哪怕他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会双手奉上，可惜，他是那种宁愿把命给我都不舍得伤到自己徒弟的人。”

　　缘一的表情很难看，可以说，那是嫉妒加上了十分不解。他自认识梅祀以来，就没看过梅祀给过乙坤什么好脸色。这小孩儿永远板着一张脸，跟人欠了他五百万两一样。但是做起事来，他倒是蛮欣赏，学东西也是干净利落。

　　不然，也不会打上梅祀的主意。

　　就是凭这些，他也是顾忌乙坤这个师弟的。毕竟是他师弟的徒弟，他尽量挑一个关系不那么亲的，而且，也方便他接近。

　　可时过千年，梅祀给他的反应竟然不如他料想的这般。就是这样的一瞬间，他萌生出就此收手的念头。

　　这臭小子毕竟是忠诚的。

　　霎那间，缘一便放弃了。他现在哪有什么回头路，简直就是他痴人说梦。

　　坏事一旦开了头，便是覆水难收。没人再想回头，一件好事顶替不了一件坏事造出的孽，也没人相信坏人会转性变成好人。

　　老天在让他过岗失败的那天就将他的退路封死了，同时，连一条曲径小路也没施舍。

　　他恨！

　　多年的恨，让他的清醒撑不过片刻便会被埋葬在泥泞的污泥之中，就算重见天日，那时，便也洗不干净了。

　　恨这种激烈的情绪很会主导人的思想，最终走向不归路。

　　缘一看不到任何善意，心中只有万般的不服气。

　　“你倒是挺懂他，现在我那可怜的师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缘一狂笑，又显得沧桑，“世间万般药，唯独没有后悔药。我不能，你也不能。”

　　梅祀心思根本不在缘一这里。他识海还算浩大，也不信缘一能在这里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同是过岗失败的人，指不定谁不如谁呢。

　　光影不止一个，好似人影又像是两缕青烟。它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缠卷在一起。

　　梅祀惊奇地发现，它们并不受自己的控制，而且有着自己的思想。他不知道自己识海里会多出这样的东西，但是没有排斥之外，还觉得有点亲切。

　　缘一少了束缚，直接飞身跃起，欲用手中幻化而出的绳索捆住梅祀，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受梅祀掌控，锁链一旦靠近梅祀还有一丈的距离，便会自己消融。

　　这锁链根本近不了梅祀的身。

　　缘一困惑地失了神，他不信一个晚辈的精神力竟能强大到此。他不死心，下一刻更是背水一战般地幻化出无数彼岸花。

　　他手下的彼岸花又与梅祀不同，那些彼岸花的花心里，似乎有张沉睡的脸。

　　每一株都有，它们很安详，像一个个小精灵……

　　万万千千朵彼岸花盛开在梅祀的识海，若是现实，定是一大旷世奇景。可惜，这里只有二人可以观赏。

　　“锁灵！”缘一冷声道，一副胜券在握之样。

　　刹那间，阵阵婴儿般地啼哭像是炸开的堤口，声音铺天盖地，若是掘地三尺后将自己埋了，都觉得无比醒神。

　　梅祀这时才皱起眉，看着彼岸花里的那一张张脸跟吃了苦瓜一样，与真正的婴儿哭闹，只差几颗豆大的泪水。

　　这是害了多少人？

　　他只是听过，说手上的人命会化成彼岸花的花灵，为得就是记录下一个人攒下的罪孽。

　　当初，他不信，因为他手上并不是干干净净，而今天觉知了，那些花灵只有无辜的人才能形成。

　　这样的彼岸花，锁灵效果是最大的，一旦失败，反噬也是前所未有的严重。

　　“你这样做，顾正耀他们还怎么活？”梅祀忍着一腔的愤怒，“你这辈子都与仙字无缘，就算你抢走我的仙缘又如何？你以为老天是瞎的？掩耳盗铃而已，你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万劫不复对你来说都是善果。”

　　这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管不了别人轻贱自己的性命，但是草菅人命就是十恶不赦，这便顾不得任何情谊了。

　　“灭。”梅祀轻声念道。

　　这辈子活了这么久，他第一次起了杀心。

　　顷刻间，识海震动。淡金色的地平线瞬间成了一片汪洋，卷起的海浪有几丈高。这里不是现实，倒是印证了无风起浪。

　　汹涌澎湃如梅祀的情绪。

　　彼岸花瞬间被摧残，惨叫声连连。它们如同生在滚烫的热水之中，根茎萎缩，连着花瓣也落了。

　　“怎么会？”缘一内心生出恐惧，这样的精神力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人所有的。他根本就不是对手，如果他知道这样，或许就不会选择进来。

　　当真是进退两难。

　　他先前的挣扎仿佛是一个笑话。

　　“哗啦”，浪潮将缘一整个人淹没，就是那一方寸之下，污泥般的黑色滚搅在金浪之中，而后被吞噬。

　　缘一还在挣扎，金浪便翻涌得更加厉害。

　　梅祀做法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要支持这样强大的术，他自己也觉得吃力，可他不想留下后患。

　　祸害遗千年，这次他要是走了，指不定这样的人就会盯上姬山鹤。纵然姬山鹤再厉害，也不会比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古董”强多少。

　　不是小看姬山鹤，而是，邪术太多，临时应付，还真不一定能找到及时的对策。

　　以至于，他做了最坏的打算——玉石俱焚。

　　金浪之中的光影重现，它们不再像之前那般起舞，而是以更有力的旋飞朝两人的方向涌去。

　　梅祀反应更快，见势就躲，可是光影根本没有杀伤力。

　　而且，就是这样柔和的光影当着他的面分成了两部分。一缕落在他的手背，并化成丝绸般的质地一直缠裹到手臂，另一缕则化成利刃般向缘一刺去。

　　这里的伤害不会流血留疤，但想恢复，也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办到的。

　　梅祀想用自己的识海将人吞噬，可是这样作孽深重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到的。

　　两道光影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它们让他不要动手，也让他放心地交给他们。

　　梅祀眼角不禁噙着泪水，一缕光影这样抚摸着他虎口的动作他太熟悉了。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那时的梅祀还不到六岁，年轻气盛，说白了就是年纪小，仗着师兄们和师父的退让，小脾气更是有增无减。

　　盛夏之中，蚊虫最多。

　　人群中偏小的那位总是会被这些虫子“宠幸”，梅祀长裤长衣，唯独可怜了那双小嫩手。

　　万恶的蚊子最会挑地方，一口正好咬在梅祀的虎口处，那个鼓起的包跟一块饼一样。

　　梅祀不喜欢虫子，觉得有毒。被咬了肯定生气，但是他不会说出来，但是看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苏惊云，他比梅祀长好几岁，本来就是比较爱护这个师弟的心，现下肯定要耐着性子哄这个小不点。

　　苏惊云很了解梅祀，梅祀从来不吃柔声细语一套的说辞，而是信切实的行为举动。

　　“梅祀，手伸来。”苏惊云面无波澜道。

　　梅祀只好把手递过去，就看到苏惊云帮他揉着虎口处，很轻，动作很慢，还有些舒服。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那些痒意竟全没了，。

　　等他收回手的时候，那个包已经不见了。

　　梅祀觉得神奇，这样就没毒了。他那时候小，不仅这么想的，直到后面两年，只要被蚊虫咬了，他就会去苏惊云。无论被咬在哪里，苏惊云总会揉他的虎口。

　　这档子事最后还被唐巍知道了，他记得，还被唐巍取笑，说：“你胆子真小，这些小东西哪里有毒。惊云那是给你化解火气呢，虎口处凶啊，得好好揉揉。”

　　然后，唐巍还死不要脸的贴到苏惊云面前，也想享受这番待遇。

　　自打那以后，梅祀就没找过了，但是这事儿一直没忘——因为唐巍说他凶。

　　光影的动作还在继续，那是在叫他不要生气。

　　万事都有师兄在……

　　梅祀想反手去抓，可是一碰到，光影变散了，然后再凝聚在一起。就这样，他不死心地碰了三次，没一次抓到。

　　想碰第四次，却不敢了。

　　他的师兄真的不在了……而且，他到现在才知道，不知道是该悲戚还是庆幸，他的师兄一直都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待在他的识海。

　　继续护着他，就这么默默地……

　　“那是大师兄……吗？”梅祀声音颤抖，知道没有回答，但还是问了出来。

　　唐巍好战，喜欢捉弄他，可是也看不得他受欺负。两个师兄都这样了，一个不忘提醒他不生气，一个不忘替他出气。

　　梅祀再也忍不住了，近两千年的寂寞如瀑布般千尺垂下。他跪在一片金水之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手上的动作不再动，就这么举着。

　　“师兄，你们回来好不好？”梅祀绷着喉咙不让自己抽泣，“我不想成仙了，我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了，我们就在山上钓鱼混日子好不好？”

　　小时候的戏言，师父和师兄们都在用生命在维护。

　　没人知道，梅祀是不想被师父和师兄丢在人间才有的想法。而今，他们竟将机会都给了他。

　　一切都没了意义，又好像有了一切。

　　他们为他的天赋而高兴，同样，他们对他知无不言。如果能重来，他还是选择按照他们的意愿，他们怎么高兴，他就怎么来。

　　但是，梅祀绝对不会再让他们经历死亡。

　　“我好想你们啊。”他喃喃道。

　　光影震烁，另一边，唐巍的体型竟然出来了。这个征兆的后果只有苏惊云知道，那便是唐巍即将魂飞魄散。

　　苏惊云立马追过去，发现缘一吞了唐巍的部分身体。

　　他们无言，好似在乱空中对视一眼，漫天的金浪升起万丈高，形成了一道金色城墙。随机，一道四方鼎从上而下坠落，将缘一牢牢困在里面。

　　待周围不再热闹之际，光影都没了。

　　“什么鬼东西！妈的，困住了！”缘一爆出粗口，彼岸花死了一片，连带着自己，也虚弱大半。即使这样，他也不断地挣扎，意欲逃脱。

　　方才突然出现一道光与他纠缠，还知道他的招数，他招架不住，若不是最后生出吞咬的法子，恐怕刚才就交代在这里了。

　　梅祀打起精神，衣袖抹了下脸。眼眶还是红的，他只是替两个师兄不值，可现在，只剩下他来替他们报仇。

　　他收起刚才的冲动，看着两个师兄为他铺好的路，道：“灭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