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73、悯人（11）

　　梅祀捂着胸口，想剧烈地咳嗽几声，但是实在没有力气。他很想睡一觉，这是一千八百多年都没有过的想法。

　　可惜他不能睡。

　　他隐约觉得，缘一不是最大的麻烦。

　　他从小就敬仰这样的长辈，但也不是非他不可。他同意缘一的观点，那是因为自己的师父——乙坤老不正经。估计就是这样，他自小认为乙坤比缘一差点意思，现在他想深刻的反思。

　　面壁的那种，不然，打手心也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

　　梅祀终究以闷咳两声作罢，他抬着眸望着激烈开打的两人，那样的装束并没有限制姬山鹤的发挥，反而衬得每个动作都很干净利落。

　　他完全能看出来，缘一造孽太多，已然不是姬山鹤的对手。

　　虚无地的两位主人无暇控制白天还是黑夜，此时这一处天地已经同步于现实世界，天色大亮。

　　这里的亮透着一层雾气，空气流动很慢。

　　这是散去的魂灵太多，一时退无可退，梅祀力不从心，也无暇顾及，他给自己按了按眉心。

　　忽然，他双眼一瞪——把姬文菁给忘了。

　　要不是他过于气虚，他现在就想大喊一声“姬山鹤，你徒弟丢了”。可是，他左右一思，危险全在这里了，顾宅里已经“空了”，况且她两个师兄都在，只要不迷路，应该不会出事。

　　如此，他的心才松下来。

　　松下来的这一刻，心却是沉到底下的。

　　唐巍死了，苏惊云也死了……他怎么也不能信，可是缘一到了这个地步，没理由欺骗他。

　　缘一说乙坤也死了，可是雪童还在。他以前就想，雪童哪是什么雪花成精，应该是乙坤的化身来陪他的。他试探过不止一次，可没有一点明确的迹象能够说明雪童不是一个雪花精，而且，雪童真的在衰老。

　　梅祀开始怀疑自己，他一个人害了老头儿和两位师兄，他是罪人。他本来就该饿死在旱灾之中，成仙之路和他根本不能沾边。

　　何为仙？成了仙又如何？

　　人活一世，虽然短短几十载，却可以尝尽酸甜苦辣，算得上有滋有味。成仙倒是可以逍遥自在，长活一世，可终究是日复一日，再无生趣。

　　现在想来，他最欢快的岁月有两段，一是过岗之前同师兄师父修炼之时，一是下山之后认识姬山鹤之后。两段岁月，没有一件是跟“仙”扯上关系。

　　如果不是姬山鹤还在，方才那一刻，他真的想过……一死了之。说不定，黄泉路上，两位师兄还在等他，老头儿嘛，就当他还活着吧。

　　* * *
　　缘一见自己落于下风，心有不甘。

　　“姬山鹤，你可知道你的身世？”缘一的虎口因为刚刚剧烈的打斗已经震出裂纹，可他没有痛感，只是喘着气，想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七星阵还没有失效，纵使，梅祀现在一无所有，他也抱有一线希望，“梅祀不让你听，我便说与你！”

　　他前几日就预测过，梅祀的岗不远了。

　　他近两千年的时间都等来了，还差这几天？他不能，他要争取！

　　“梅祀既然不让我听，那我就不听。”姬山鹤轻笑道：“作为小夫君，我惧内啊。”

　　他明明语气是那样的害怕，脸上却是挂着即将溢出来的幸福感。那双眼睛也挂着少有的柔和，下一秒，他打出的拳头更加硬。

　　缘一面目憎恶，权当自己聋了，“你和梅祀是一个人，是我，将你从梅祀丢的命魂里剥离出来。爱上自己是什么滋味？你要这么多修为又如何？”

　　姬山鹤不以为意，他着看这样的场景心里只蹦出四个字——狗急跳墙。说狗，都是美化了缘一。

　　缘一现在烂得可不仅仅是脸，就连身体也开始腐烂。他灰色的衣袍污秽不堪，到处都是深色的血迹。甚至连他行至一步，那脚下都带着隐隐的污血。

　　虚无地亮的晃眼，将缘一衬得更像是一个妖孽。

　　“你这么在意这个问题，不过是因为你最爱的是自己。”姬山鹤沉声道：“你以为你会将苍生当作己任？狗屁！你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救人，你要的只是你自己的欲望。你要成仙，你只想成仙。”

　　他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击打在缘一已经烂黑的心上。

　　缘一脸上的那些烂肉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出任何表情，唯一能动的就是那张已经失去上下唇的嘴。

　　他哆嗦道：“胡说八道！你们他妈的自以为是到我头上来了？我是想成仙，有错吗？修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只有成仙，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我活得久也可以帮助更多的人！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们高尚，喝着就是我虚伪？我想的哪里错了？不是我放不下，是老天不停的给我机会！咳咳——”

　　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话音刚落就吐出一口浓血。

　　缘一用袖子不顾疼痛的直接将残留在嘴角的血擦抹干，就是这样粗鲁的动作，姬山鹤不知心里作何滋味，竟瞥过了眼。

　　“我本就该成仙，资质和努力我都有。”缘一说着说着竟有了啜泣感，“你们无私？那你们又何必执着于这条路？我们都是一种人，都他妈一样，你们还想站在最高点评判我？做梦！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姬山鹤掀起一阵风浪，意图将他们俩和梅祀隔得更远。

　　“心至纯，行善事便不论后果。”姬山鹤带着一丝蔑视，“你本末倒置，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迹。你算是梅祀的长辈吧，可你不够了解梅祀。过岗于他而言，还真不是什么必要之事。于我，呵呵……我只想参与一下他的一段时光，在他心里留个位置。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作为后出之辈，便送你一程。”

　　“信口雌黄。”缘一再不浪费口舌，一掌将地面拍出裂缝，试图离姬山鹤远一点。

　　裂缝刚到姬山鹤脚下，便像是生了恐惧。它立马顿住不说，还自己开始愈合。

　　缘一大惊失色，这虚无地合并了！而且，现在虚无地只是姬山鹤一人的！他现在连一片叶子都操控不了。

　　他现在才有时间看周围的变化，所有的枯叶都被嫩芽替代。他已经多少年没看过如此葱葱郁郁的虚无地了，这里的生机茂盛到老泪纵横。

　　他大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死期无限接近。

　　认与不认之间，他被倦意袭上心头。数数他为了一次成仙的机会，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

　　事不过三，也许真正的成败就在此次。

　　世间的执念很多，他缘一此生到死就是这一个。不到最后一刻，他便不能认命。七星阵还在，岗没来又如何，他提前要了梅祀的命运再说，哪怕希望渺茫，也总比等死好。

　　缘一骷髅般失神的双眼立即向梅祀看去，可是姬山鹤挡在前面，若是速度不够快，怕是永久性的无缘了。

　　现下唯一能逃脱的办法，就是魂离□□，可是一旦如此，这具身体就会迅速腐烂，等于说，他的一条绝路还被推着选着不同的方向。

　　迟疑不过眨眼间，他就瞬间脱骨，随后那具□□少了指挥的灵魂便迅速软塌在地。那些肌肤随之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见骨。渗出的血已经将衣袍彻底换了颜色，而且紧紧地贴在骨头之上，远远看着，和原先的纸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姬山鹤暗叫一声“不好”，然后就朝梅祀飞奔过去，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梅祀周身已经围绕着一股腐烂之气，若是缘一赖着不出来，这具身体最后的结果很可能走上一条老路。

　　他没法像梅祀那样随意进入一个人的识海，于是急到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疼痛让他最快速度的冷静下来，他要找姬文菁！

　　从虚无地出来之前，他豪掷修为为梅祀护住身体，虽然效果不甚明显，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师父！怎么就您出来了！”殷无龄恢复得不算慢，可就是立刻反应过来，还站起身也让他有一瞬间的晕眩。

　　姬文菁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过来，她连忙扶住殷无龄，“梅先生呢？”

　　姬山鹤环视一圈，顾不得两人的问题。他两步并成一步，对姬文菁说：“把摇铃借我，快点！”

　　姬文菁随机就从包里翻找出摇铃递过去，“师父，您可别瞎用，您魂魄不稳，还是我来吧，您可别把自己摇没了啊！”

　　这样的概率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就姬山鹤小时候，他经常胡乱拨摇一通，估计正巧碰上灵窍不稳，灵魂直接飞了出去，在姬家园上空飘了半天，自己玩的不亦乐乎，最后还是姬来春发现后将人拾回去了。

　　那时候说是姬文菁的拜师礼，其实姬来春也是想物尽其用。尽管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给姬山鹤，但也顾及姬山鹤能不能降一件宝物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姬文菁能知道也是从殷无龄那听过来的。前几次，姬文菁再怎么胡来也是掂量着来，她不是怀疑姬山鹤灵窍到现在都没长好，而是真摇出来了不知道怎么收场。

　　姬山鹤能力比她不知道高出多少倍，所谓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是这个理。

　　她话一出，殷无龄都倒吸一口气，这语气以前只在姬来春那听过，现在多了一个梅祀，没想到，半路还杀出一个姬文菁。

　　姬山鹤只是轻轻一瞥，看的是殷无龄。

　　殷无龄咽下并不存在的口水，“师父，办正事要紧……”

　　“有力气就先管好师弟师妹，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姬山鹤神色正常，嘱咐道：“若是都恢复好了，你带人尽早回姬家园。这里我和梅先生善后就行。这次可能涉及生人的姓名，你们留下来反而误事。”

　　“是！”三人这次倒是异口同声道。

　　多少年没遇到生人过岗将命搭进去了，换句话说，他们这群小辈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们心中各有感慨，却也不敢懈怠。

　　姬山鹤撂下话就消失了，隐约只剩下一串摇铃声。

　　“殷无龄，师父他们不会出事吧？”姬文菁觉得那串摇铃在姬山鹤手中的响声和在自己手中完全不同，而且算到现在，摇铃差不多都是在梅祀身上用的。

　　她不知道这个声音听多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可是灵魂总是和身体得不到契合般的温养，对精神绝对是重重的打击。就算梅祀是半仙，她觉得也顶不住太久，更何况还有姬山鹤这样的肉体凡胎。

　　前几次，她没数的时候，姬山鹤都及时提醒了，她希望姬山鹤这时候别失去理智。

　　殷无龄一个弹指直接挥在姬文菁的手背，没用太大的力气，“你这是给我兜翻了多少事情？你担心他们不如先担心自己呢！”

　　其实，他也不安，但确实不能留在这里给姬山鹤添麻烦。他在这里不是年龄最大的，但却是资历最老的，他要是动摇了，底下就散了。

　　于是，他又道：“将顾宅收拾一下，等会儿就回去吧。老家主还在呢，铁定不会有意外。”

　　他们三人确定顾宅里没有留下后患就出了顾宅。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温度不低，平建市此时的热闹程度就跟夏季的温度一样，就算降温，也降不了多少热度。

　　平建市的小吃跟见缝插针似的坐落在古镇之间，香味徐徐在空中散着，这三人皆是几天没吃饭了，一闻到味儿，饥饿便铺天盖地地包裹住他们。

　　殷无龄带着他们去了一家就近的小馆，点了几道清爽的菜式。三人虽不是狼吞虎咽，但也将桌子上点的六七道菜光盘了。

　　怎么说呢，三个优雅的“饿死鬼”。

　　等三人吃完，殷无龄约得车也到了。他是最后一个上车，临了往远处端望一眼，顾宅方向的上空没有一点异象，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姬山鹤居然将这么大的岗当作以前那般的私人小事解决。

　　他心里拿出了万分虔诚在祈祷——望师父和梅先生平安，最好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