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56、港湾（20）

　　梅祀止步，似乎全身都在拒绝，这种床的奢靡程度比几千年前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有过之而不及。

　　有些材料他虽然看不出来，但也知道什么是上乘什么是下等。

　　他不喜欢这些奢华的装饰物，之前说的“蛮不错”这是针对于此处的选景。而且，仅仅也是出于对这个时代夜景的新奇度，若是先看到这些，他那三个字说不定就烂在肚子里了。

　　“这里留给你睡。”梅祀冷不丁地说道。他对这里也不是嫌弃，如果是真要选，他还是喜欢姬家园里他那张红木的床。

　　况且，他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对于床的要求反而不高。

　　“分房睡？”姬山鹤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意思？”

　　两个人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现在跟他说要分房睡？这不是闹呢吗？他肯定不能答应，耍着赖皮也要把人留下来。

　　梅祀刚想说话，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通过敲门声可以听出来，敲门的人极具涵养，而且一定要见到人才罢休的执着。

　　姬山鹤比梅祀慢一拍，反应过来才说：“应该是姬文菁的爹，你可以不用开。他们来找你，想必是为了姬文菁。”

　　怎么说呢，他不想因为他自己这层关系让梅祀多一些不自在。这些本来就不是梅祀该管的事，也管不了。

　　而且，姬文菁的事情，他不会坐视不理。之前他就做过尝试，只是徒劳无果，但后面若是有机会也不会放弃。

　　一日为师，既然收了，他就不会放弃这个徒弟。终生为父算不上，半个爹的义务还是会有的。

　　“吃人嘴短。”梅祀正好没打算睡这里，刚迈出一脚，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别出来，留在这里就好。”

　　姬山鹤莞尔，想说没什么好掩藏的，姬与海能知道梅祀进了这间套房，还能不知道他在屋里？监控底下什么没有？

　　是了，梅祀哪能知道摄像头的存在？

　　姬山鹤极其小心地走到门边，侧倚着身子，耳朵就差贴到墙上。

　　那边门已经开了。

　　姬与海不是一个人，看到门开，立马和他身后的女人往后退了一步，并且紧接着就是一个虔诚的鞠躬。

　　梅祀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他极其不自在地说道：“两位客气了，我未入仙境，没必要行此大礼。姬家的礼数，心到就行。那些虚礼都是……没有必要。”

　　女人紧紧挽着姬与海的胳膊，欲言又止，心里的那份焦灼都写在脸上。

　　梅祀多看了女人一眼，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瞬。

　　“冒然过来打扰，实在对不住。”姬与海手心覆在女人搭在自己腕上的手，以示安慰，“梅先生，我和我夫人郑华菁过来是为了家中小女。虽然唐突，也顾不得得罪您了。姬老先生断言，我那小女会早夭，约莫是在她二十岁之前，还可能更早。先生，为人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我们实在难以承受。尽管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可总归不想放弃。”

　　“梅先生，我女儿还小，才上初中啊。”郑华菁忍不住道：“我们其实不贪心，多活几年，让她学业结束，感受一下大学，谈一场恋爱……她不能，这么小就走在我们前面，什么都没经历过，至少得体验一两件人生大事……”

　　郑华菁声音很柔和，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人听了反而生出许多不忍和共鸣。

　　“是啊，我家那女儿十五岁还不到，我们舍不得啊。”姬与海接话道：“山鹤之前就尝试了很多办法，甚至用他自己的命去弥补，也是没有任何作用。我们不是为难先生，只是想着，先生见多识广，有什么灵丹妙药，多难找我们也愿意。哪怕是保上几个月，几天，我们也满足了。”

　　他把姬山鹤搬出来，也是迫不得已。

　　他活于世上几十年，监控里两人的关系，并不难猜。经营一个这么大的企业，他什么没见过。只是没想过，这两个人居然又可能性。

　　梅祀面上不为所动，而且还有几分冷漠，“她师父黔驴技穷，我也没办法。两位的心情，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还是要提醒一声，即使是仙人之境，逆天改命，也是遭天谴的。”

　　他观察到郑华菁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到底于心不忍，继续说道：“命定一事也非一成不变，她的命一定是因为一个变数，若是能找到，可能还会有一线希望。两位，不要过于介怀。就算发生了，凭你们给孩子积下的功德，也足以她挥霍几辈子。”

　　可是，变数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姬与海和郑华菁的心情如同过山车，最后得出的结果也只是结果渺茫，但是也比没有好。他们习惯了，也知道如何承受，只是心里都不愿意屈服。

　　刀山火海，他们都没尝试过，怎么能说他们努力争取过？

　　梅祀不再多言，他朝后看了一眼，确保姬山鹤没出来后才将头转了回去。

　　“那今晚打扰梅先生了。”姬与海搂着郑华菁，“还希望先生不要责怪，山鹤在里面，还劳烦先生传句话，我和她婶都不是多嘴的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和山鹤说，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梅祀衷心地道了一声谢谢，但是转念一想，面上微怔，多此一举了。

　　等反应过来，到看着郑华菁的背影，他又想到了李翠英。

　　同是母亲，那种坚强不同，爱却是一样。

　　梅祀本能地想逃避任何可以接触所谓的，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感。因为他深深地知道，此情一起，便是生生世世都还不了的沉重。

　　尽管如此想，可他终究没有机会体验。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可是每个母亲又不尽相同。他很疑惑，到底是一个孩子成就了母亲，还是一位母亲造就了一个孩子。

　　还是，他们的关系本来就该这样……

　　其实，他也不是纠结，只是每每看到，就会注意一下。人世间，不缺亲情，可总会有人连最泛滥的东西也没有。

　　人人平等，哪来的岗呢？

　　这是那位前辈给他的回答，他至今没能回答。

　　恍惚间，梅祀关上门后还是在原地愣着，那个背影久久挥散不去。甚至，郑华菁的背影在变幻，那个身影在向一个老头儿重叠。

　　姬山鹤站在梅祀后面，两人约莫距离十米。他已经换上睡袍，领口微开，若是眼神再轻挑几分，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浪荡公子。

　　偏偏这样，姬山鹤紧蹙眉头，在梅祀转身的一刹那，立马换了一副轻快的面孔。

　　“杵这里干什么？”梅祀看着姬山鹤领口之下有些红痕，不过片刻，就把头转了别处，看着姬山鹤旁边一缸的彩色小金鱼，又想掩饰内心的羞耻感，装作无所谓道：“你穿得都是一些什么衣服？能不能穿穿好？”

　　姬山鹤：“？？？”

　　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一个什么心理，莫名觉得这一刻，自己像是找了一个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爹。

　　梅祀没继续管姬山鹤，本来就是胡扯的话。他现在只想坐下来放松一下，接连一天的折腾，外加一些欲罢不能的运动，虽不至于累到身心，但一千八百年了，没这么经历过，一时就难以适应。

　　他动作幅度不大，坐到沙发上也没发出声音。

　　沙发的柔软让他瞬间放下所有疲惫，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头顶耀眼的灯光。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和之前真的没法比较。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让自己沉沦在这种舒适中，但冥冥之中，会有一股不安推动着他。不像以前，那么干脆。

　　调侃地话到嘴边，姬山鹤又咽了下去。毕竟，他是尝了甜头的人。

　　“梅先生？”姬山鹤试探性问道。

　　梅祀警惕着听着，双目依旧在养神，嘴边只是应了一声“嗯”。

　　饶是两人关系不一般，他们也在提防着对方。这仿佛是他们说好的游戏，一种没由来的默契，乐此不疲。

　　“泡个澡吧。”姬山鹤诚恳道：“除尘除不了心上的灰尘，水容天下，这里可比姬家园的后山舒服。”

　　梅祀漫不经心地睁开眼，就这么直直地看过去，好像是在说“我要是信你，我就是狗”。

　　就这样的态度，姬山鹤不禁闷咳几声，“我不做什么，真的，我已经得到满足了。今晚，我伺候你梅大公子。你再坐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他的背影略显仓皇，但话也是实话。这种地方，他也是第一次来，不说吃猪肉，连猪跑估计也没见过。

　　他平常是讲究，但是还没到帝王般的奢靡地步。

　　浴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梅祀根本不知道姬山鹤在里面捣鼓什么。

　　他不放心地往医院方向转过脸颊，却也没有其他动作。他现在对于方向的感知，越来越强，如此，心里反倒担忧起来。

　　他已经习惯失去一点什么，失而复得，他认为，一定会让他付出别的代价。

　　现在，任何代价，他都负担不起。

　　玉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现在患得患失，完全失去了一个仙人的资格。

　　“祀哥！过来吧！”

　　浴室里传来召唤，梅祀用力睁了睁眼，抿笑一下，又释然了。

　　等他到浴室才发现，这个排场以及构造确实比无可挑剔。一个偌大的池子映在眼前，室内应有尽有。

　　为了更好的放大泡澡的舒适感，这里的灯光偏暗，同时也是照顾双眼的视觉。池子的两边，不知道为什么，还多此一举地点上了蜡烛。

　　蜡烛和他以前见过的不一样，里面散发的味道不同于花香，熟悉而又陌生。

　　总结下来，若非要说一个弊端，那就是没有杂草鲜土的地气感。

　　但浴室里也不缺花花草草一类。

　　梅祀止步于门框，“你当贵妃入浴？”

　　“我当是仙女哥哥啊。”姬山鹤手边正好划了一下水，荡起一层层涟漪，又谄媚道：“更衣吗？”

　　他的声音不适合变音，可是玩心一起，哪还管得了。

　　梅祀连“好好说话”都懒地提，下一瞬就准备离开。明明不信，他偏要过来看一眼才死心。

　　姬山鹤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一个箭步过来，一把将人带到浴池旁边。明明室温刚刚好，甚至有些偏凉，梅祀被这一下竟然弄出了薄汗。

　　“跑什么，别慌啊。”姬山鹤故作委屈，“仙女哥哥怎么了，一个小丫头能喊，我怎么不能。众生平等，厚此薄彼啊。”

　　“你都薄到我身上了，还想怎么样？”梅祀彻彻底底翻了一个白眼。

　　姬山鹤：“……”

　　还真是一点没假。

　　“不叫了不叫了。”他算是败下阵，认输道：“我伺候，您吩咐着，别客气。”

　　“那你出去。”梅祀继续进攻，“要么走出去，要么滚出去。”

　　姬山鹤举起沾着水的双手，无奈笑道：“我选择走。”

　　不让人怀疑，人倒是真走了。

　　梅祀带着惊奇进了浴池，水温恰好。惊奇，或是其他的情绪全都泡进了池水之中，连带着他自己，也渐渐放空。

　　确实很舒服，很放松。

　　姬山鹤说得对，水容天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