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49、港湾（13）

　　蓝天是唐雨信任心理医生的第一个病人，也是在她辞职前，接触时间最长，年龄最小的孩子。

　　比刚来那会儿，唐雨信已经很满足了。

　　至少现在，蓝天不排斥她，可以说，蓝天好像从来没有排斥过任何一个人。

　　但她不会对自己做出的努力而白费而气馁，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个行业。

　　唐雨信认为自己的活力是源源不断的，更是可以为别人带来阳光的。

　　蓝天嘛，一定会有太阳的，阳光也会随之而来。就像她曾经跟一个小女孩儿说，小草也离不开雨水。

　　就是这样的平衡，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打破了。

　　蓝天照旧被送过来，唐雨信这次还没打招呼，就听到蓝天主动跟她说了话。

　　“医生，我想好起来，可是好不起来。”蓝天声音稚嫩，神态却像个成年人，“我现在很清醒，这个魔方我一点都不喜欢，只是擅长，你懂吗？”

　　唐雨信微怔，这是蓝天说话最多的一次，而且很莫名其妙。

　　蓝天没管唐雨信的错愕，继续道：“你不要把我当做小孩，我很讨厌这个身份。因为年龄，限制了我。我不能平等的和你们交流，也没有主导和选择权。”

　　这番话，让两个人的角色对换。

　　蓝天手上依然抓着三阶魔方，每一面的贴画并没有遮盖住底下的颜色。魔方在他的手里飞快转了几下，就恢复了原位。

　　他到哪里都会带着魔方，是因为，他只能掌控手里的魔方。

　　唐雨信知道蓝天很聪明。

　　因为她在接手蓝天的那一天，蓝天父母就苦口婆心地解释自己家孩子的过人之处。他们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重视。

　　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已经学到高中的课本，对于任何一个父母来说，都是一种骄傲。可是，蓝天父母骄傲的背后有一座无形的大山。

　　也是那一天，她在蓝天眼里看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无奈。

　　唐雨信从没过问蓝天的课程以及学校里的生活，不是觉得蓝天不会分享，而是完全没有意义。到现在看来，她想得是如此正确。

　　“你有的。”唐雨信坚定道：“我们每个人——”

　　蓝天直接打断唐雨信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每个人都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所以，我这里，我没有这样的选择。你每次都会看到我父母的眼神，那是关心，在我眼里，就是骡子背上的沙袋。我会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那是负担。我不该这样想，可是，我就是病人啊，不是吗？”

　　唐雨信突然有点心疼这个小鬼，“我从没把你当成是病人，甚至是小孩，一件白大褂也是蛮碍事的。”

　　她边说边把白大褂脱了，剩了一件深色的T恤。T恤上什么图案都没有，更没有多余的线头。

　　“不用，我习惯了。”蓝天嘴上这么说，但是看唐雨信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多了一层共鸣。

　　唐雨信不觉得这样的蓝天就是完全正常的，所以她问道：“能和我分享一下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吗？当然，我们可以交换。”

　　“我每天的生活都是复制粘贴，跟写好的程序一样。”蓝天看着窗外的一个歪脖子树，说：“到你这里，我居然觉得轻松。你很年轻，经验不丰富，但是很能共情。这是你的优点，但是……”

　　“但是”后面，蓝天没有说，依旧留了悬念。可是在他这里，他早有预料。

　　唐雨信被一个小鬼夸，虽然心智肯定不是一个小孩子那么简单，但还是有些羞涩。她的羞涩很简单，那就是笑得很不自然。

　　她没深思夸得背后有什么，也不在乎“但是”后面还有什么。

　　蓝天侧歪着脑袋，捏了捏手上的魔方，自言自语道：“谁会在乎一个小孩儿的想法呢。也许有，但我不是其中一个。”

　　“你可以说出来，告诉我。”唐雨信顺着蓝天的视线，问：“就像你跟我说，你不喜欢魔方一样。”

　　蓝天沉默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又或是在思考怎么告诉一个人他的想法。

　　他是蓝天，外面的天也很蓝，但是他们有本质的区别，又好像一样。

　　天很大，可以包容万象，但它只能包容。

　　他叫蓝天，也只能承受。

　　“医生，你知道我家很穷吧，因为我。”蓝天从凳子上下来，没有一点留恋，“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唐雨信看了眼手表，想挽留，却找不到什么理由，今天的治疗，她自己都不确定是还是不是。

　　门已经打开，她看着蓝天的父母想抱孩子又没抱，最后才跟她笑了笑。

　　等人走没影了，唐雨信刚坐回原位就看到蓝天又回来了。

　　“怎么了？”她立马站起来问道。

　　蓝天将手上的魔方放到唐雨信的桌上，“医生，谢谢。我没有其他可以送你的东西，就这个吧，这是三个月前妈妈奖励我的。我猜，我也不需要了，你不要有负担。希望，你，永远自由。”

　　永远自由……

　　唐雨信看着打乱的魔方出神，才三个月，可贴画的磨损根本不止三个月的迹象。蓝天将自己的情绪都悄悄地给了这个小小的魔方。

　　蓝天的病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没把蓝天的情况想得简单。倘若将严重程度的最高值定为十分，她已经把蓝天的病情定在了十分，可是事实告诉她，是十二分。

　　自那一天，唐雨信再没看过蓝天。

　　可是，蓝天无处不在。

　　永远自由……

　　唐雨信真的像是永远失去了自由。这像一个恶咒，每时每刻都在裹挟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蓝天的确很聪明，但是她总觉得聪明背后又藏了什么东西。她看不透，更猜不到，蓝天的出现仿佛是将她拉入一个沼泽，更是让她孤立无援。

　　每当她独自一人相处时，都会被蓝天的话激起一身冷汗。

　　蓝天看透了她。

　　真正算来，唐雨信和蓝天一周见三次，每次一小时的相处时间不算特别长，但是也不算短。她到现在也不过是知道了蓝天不喜欢什么，但是喜欢什么却一概不知。

　　梅祀皱眉，这还不是最能压倒唐雨信的，还有更沉重的。他试图深入，想将那些寒彻心骨的棱锥全都拔出来。

　　可是，他再怎么使力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再久待下去，他不死也是要和唐雨信共存亡了。

　　梅祀最后试了一下，丝线反倒是断了几根。

　　寒风也更凛冽。

　　说实话，梅祀的手都冻僵了，多少年都没有这个感觉，现在体会到了极致。

　　正在这时，熟悉的摇铃声响彻耳畔。

　　梅祀下颌微抬，没想到姬山鹤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而自己这里的进展实在难看。

　　他还不愿意把一个烂摊子就放在这里，再进一步也无法施展，此时，他心里乱做一团。

　　须臾间，梅祀心下一定，薄唇轻启：“落锁。”

　　既然拉不出来，他便顺其势而为，这段回忆或许落锁就是最好的归宿。

　　他这样想，却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

　　忽然，梅祀瞳孔骤缩，若非必然，这段回忆将不会再启封，可他对自己丢扇子的回忆毫无头绪是不是也是因为……

　　若想自查，就只能让另外一个人进入他的心海。

　　心海不同于识海。心海包容万象，一切都可存，比之识海，经历的回忆更多。

　　人可以将印象深刻的事情存在识海，但是久经时间，或者压根只是瞥过一眼，不会留存下的，都会一一存在心海。

　　说句夸张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海里有什么。

　　而且，会此术的人，他去哪里找也是个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容不得他继续思考，他觉得身体晃动，自己的名字像是佛经里的“阿弥陀佛”，让他找不到来时的路。

　　晕眩感又来了。

　　“梅祀，梅祀，梅祀……”姬山鹤不停的在呼唤，因为在医院，他声音很低，低到像是默语，更像是在喊清晨赖床的小妻子。

　　他一手拿着摇铃，却紧盯着躺在病床上的唐雨信。

　　“师父，是你说话吗？你刚刚是不是摇过头了？”姬文菁狐疑道：“你不是说，不能这么摇吗？”

　　刚刚姬山鹤看到唐雨信命魂接近散沙，直接夺过姬文菁的摇铃，就是一通晃荡。

　　在姬文菁眼里，可不是胡乱这么简单，那和地动山摇没差。要不是她了解一点她师父老人家的脾性，都要怀疑她师父是不是看上唐雨信了。

　　而且，是发了疯，不要命的爱上了。

　　“你不能这么摇。”姬山鹤只回了这么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医院禁烟的标志很明显。

　　姬文菁急忙阻止，“哎，师父——”

　　“我不抽。”姬山鹤把细烟放在鼻尖闻了两秒，然后叼在嘴里便没有其他动作。他手里的摇铃攥得很紧，但是也没让它再发出多余的声响。

　　姬文菁也没再继续说话，耳间传来姬山鹤的几声闷咳。

　　医生跟他们说，唐雨信是气急攻心，而且还发着烧，其实没有大碍。她右手里扎着针，点滴的速度很慢，说是没事，可脸色并不好看。

　　中央空调的冷气掺杂着消毒水味，空气冷静的要命。

　　姬文菁不想打扰姬山鹤的，可是她看唐雨信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她站在姬山鹤的对面，床的右侧，就这么看着姬山鹤的脸，迟疑半天，还是问道：“师父，我老师她——”

　　“暂时没事。”

　　一道深色身影忽然立在姬山鹤后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