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10、周庄（3）

　　当一个人无甚所求，一口热茶都是人生快事。

　　既是快事，便有尽头。

　　“梅先生？”

　　说话的是姬文菁，她声音稍许稚嫩，但不至于娇柔。

　　她探过脑袋，举止不马虎。现在她人穿了一套宽松的棉麻材质的衣裤，对于姬山鹤的话还是听到心里了。

　　梅祀回首端详道：“嗯？”

　　他没想到这丫头会来找他。

　　姬文菁灵动的眼睛像只小鹿，“梅先生，我师父说，你是姬家请来的神棍，你是不是很厉害？我师父说，你中看不中用。”

　　她一脸懵懂，明明戳心窝子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相当于刀子上抹了一层糖霜。

　　梅祀：“……”他能不能把造谣生事的人提早送到地府报道？

　　本想反驳，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他便不忍心道：“嗯，既然是神棍，那就是骗人的，肯定不厉害。但你师父说得话，少信，最好别信。”

　　言至此，他才有所反应，姬山鹤没必要跟一个小丫头去评价他的能耐。殷无龄就是一个标准的例子。

　　就算说了，也是提点几句。

　　“大逆不道啊？”姬文菁嘟着嘴，故意制造出替人打抱不平的气氛，然后又低声道：“这事儿不能做，但是吧，我觉得你中看，也中用。”

　　这种把戏，梅祀十岁之后就不会上当了。而且，就什么人承认自己这种事，他从记事起，就不在乎了。

　　梅祀一时兴起，摸着杯沿，“这样啊，这么懂事。那——你偷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大逆不道？”

　　姬文菁：“……”

　　这就识破了？她不信！她从没失败过，不然这次也不会跑出来。要是论眼神的真诚，她说自己第二，那第一的那个人一定会好好思考自己够不够格。

　　是了，这俩原来早就狼狈为奸了！

　　姬文菁想着他师父刚刚如此对待梅先生，关系肯定不亲近，就觉得很有必要拉拢一下，没想到，俩人是穿一个裤筒的。

　　绞尽脑汁，姬文菁才憋出：“哈哈，误会，我，我只是恰巧旅游路过，这年头，我们作为祖国的花朵，大好河山更要多看看。”

　　“嚯，祖国的花朵，嗯！书没读几本，家长请几次了？”姬山鹤冷不丁从姬文菁背后冒出来，一点情面不留，继续道：“你说，是你爸妈熟悉去学校的路，还是你？”

　　姬文菁蹦出两米远，一下蹿到梅祀旁边，然后缓慢移动到梅祀身后，才说：“师父，你吓唬谁呢！别瞎说，净在我未来男朋友面前贬低我。梅先生，你别听他的，我打小就会背《静夜思》。”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过两个人的“追杀”，而目前最利己的办法就是当一个爱慕者。这样，她来这里的目的就顺理成章了。

　　“人家同意了吗？”姬山鹤看姬文菁离梅祀的袖口很近，立马手指着她，三分严肃道：“你给我过来，真惹火我，你知道什么下场。”

　　姬文菁这才收敛，瘪着嘴来到姬山鹤身旁。

　　显然，舔狗没结果。所谓的梅先生，对这样年纪的爱慕者不会施舍一个眼神。

　　她这时才真正发现自己的小聪明真的是小。

　　姬山鹤没让姬文菁失望，一个板栗直接敲在脑门上，那一下当真是没留什么情面。好歹是女孩子，没敲出包已经是怜香惜玉。

　　姬文菁捂着额头，也不管刘海的走向，大义凛然道：“两清啦，不能再说我了！疼死了，看我回去不告状。”

　　她说完就跑，脚底跟抹了油似的。话虽如此，这状却无处可告。唯一能在姬山鹤之上的，就剩老家主姬来春，可是，据她所知，姬来春管不住现在的姬山鹤。

　　摸着黑，姬文菁也不知道是踢到了盆还是桶，这动静直接引起一阵狗叫。

　　“你还收女徒弟？”梅祀眉眼一挑，打破即将到来的沉寂，他站立起身，一杯茶已经入腹半数，“李姐给你沏的茶，别浪费。”

　　就女徒弟而言，不是他歧视，而是姬山鹤此人真不像会收异性徒弟的人，就是收徒弟，他都觉得有蹊跷。

　　姬山鹤用食指碰了下杯子的温度，方才开口，“徒弟哪里分男女，只分配与不配。碰到好苗子，自然就指点一二。倒是梅先生，可打听出什么了？怎么不来问我？”

　　梅祀闻着茶香，漫不经心道：“信息量不大，不过，我才知道我是一个神棍，好像有句好话，中看不中用吧！其实，也不怎么中看，毕竟一把岁数，千年还成精呢，何况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皮囊。”

　　这段话说得轻，其实把姬文菁的话全都重重还了回去。

　　其实，原话并没有这么难听。

　　姬山鹤咬着牙，忍住没让姬文菁这个臭丫头滚出来，不然，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把她给收拾了。届时，徒子徒孙该怎么斥责他？

　　是了，他就俩徒弟，哪来的徒孙？等到有徒孙，他皮肉都能腐烂完了，说不定还能诈个尸。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意思他确实是说了，没想到姬文菁转脸就把他出卖了，还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师徒之情。

　　陷入死胡同，姬山鹤也不知道如何解决，只期望上天赐予他一个救兵，哪怕是猴子派来的也行。

　　“挺好看的。”姬山鹤憋了半天，终于冒出几个字，“别妄自菲薄，小丫头的嘴不能信。”

　　如果被姬家的人听到，估计要疯，这小子什么时候夸过别人好看？他宁愿说一块石头长得圆润，也没说过类似“好看”的字眼。

　　“呵。”在梅祀眼里，这就是蹬鼻子上脸。

　　一开始是对姬山鹤有点兴趣，现在全是姬山鹤的脸皮推着他走。

　　梅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意欲和姬山鹤隔出一段距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姬山鹤的亲近有点像温水煮蛙。

　　不是说有多危险，他只是有种预感，这种亲近在未来会成为他的软肋。

　　于亲或是于友，都是过岗的最大障碍之一。

　　一千多年前，师父师兄是他的顾虑，那么一千多年后，他可以保持孑然一身。

　　世间变数颇多，难保遇上一件让自己万劫不复之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次的决心居然如此之大。

　　估计是受尽人间孤独，又是厌倦，或是那份仅存留世的心思终究是到了头。

　　青丝之上一片浩瀚的星海，太白与玉弓最为夺目，但也不影响其他星汉之耀。他的存在于此，连一颗微弱之星都不如。

　　自古以来，人自有命数。

　　他，梅祀，就不属于此时的人世间。

　　雪童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一串生锈的银铃，遇风不止，颤音不断。

　　又是深夜，凉风卷起他的衣角，一袭背影竟显出一丝萧条的孤寂感。

　　姬山鹤凝望许久，他不得不说，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脱俗。

　　但是，出淤泥而不染者，较之月光，沾了尘埃的人才更具耐人寻味。

　　他看得出神，并且深深以为，这一杯茶，反而将梅祀跌入了凡尘俗世。

　　姬山鹤向来行事不悔，在此刻竟懊恼不会占卜之事。

　　“你们还洗澡吗？”李翠英突然从二楼探出一个头，“我要睡美容觉，就不下去啦！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姬山鹤应了声“好”，李翠英就回了房间。

　　他和李翠英刚才就把床铺好，但是铺了一个空床，还没来得及和梅祀说。

　　“李姐说，两个大男人没必要分房睡，主要是只剩一间了。”姬山鹤将李翠英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出来，没一点不自然，反而语调都在尽力委婉，“你怎么说？我们总不能跟那臭丫头抢房间吧？我徒弟虽然没成年，但好歹是一姑娘。”

　　梅祀依旧是扔给姬山鹤一个丝滑的后脑，“那就委屈下姬先生？我老了，受不起折腾，你不能跟我争吧。”

　　倚老还卖？

　　人七十老大爷还坚持给孕妇让座呢！这还拽上了？你是赢在人家哪里了？骨龄吗？

　　“不是，这你叫我睡外面？”姬山鹤为自己争取，笑说：“我又不是葡萄，它是温差积累糖分，我积累霜露啊！”

　　因为这里的树木覆盖率不行，温差确实大。

　　“不知所云。”梅祀颔首，淡淡道。

　　姬山鹤：“……”

　　装傻，可以的。

　　姬山鹤薄唇轻轻撅了一下，质疑道：“梅先生——”

　　“快休息，不要折腾。”梅祀干脆道，像是在劝告一个顽皮的小孩。

　　对于姬山鹤，居然有点受用。

　　于是，两人就此作罢，姬山鹤拿了换洗的衣物去了卫生间，而梅祀倚靠在床的一边，试图找到自己来此的目标。

　　那是一把玉骨扇。

　　扇骨是通体的白玉，扇面是孔雀绿的丝绸而制，没有题字没有盖章。

　　回想起来，那扇子也跟了自己好久，怎么丢的，竟也全然没有印象。

　　他撩起一缕自己的长发，发现并无白色掺杂其中，郁闷顿时尽写在脸上——他还没老。

　　而且，明明蓑帽所指之处就是他此刻身现之地，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不是他没用就是雪童没用。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还是雪童不中用。

　　夜已深，他不愿再多想，太多的思虑过于扰心。

　　梅祀脱去外衣，占据一侧，想了想，还是给姬山鹤留了半边，睡不睡由他，毕竟，都是男人，搞这么一出，就真是小气了。

　　等姬山鹤进来，梅祀已经进入梦乡。

　　姬山鹤蹑手蹑脚，看着梅祀侧卧一边，反而显得弱不禁风。

　　及肩的黑发还在滴着散发香味的水珠，他胡乱地用毛巾擦抹了几下，便熄了灯。夜视的感觉，给他一种唯我独宰的自信。

　　他看着那窄瘦的腰身，又别过眼神。

　　吐出一口寒气，他用力搓了几下双手，但是没有多少暖气。他不是很冷，但是身上的寒气跟冰窖一样。

　　最终，他看着那半边床笑了，可是没有上去，而是坐在书桌前，趴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