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24、相宜

　　“云树，你真的要随我回去的。是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给丫丫喂了药，坐下来看我对着镜子卷翘着睫毛。
　　“我陪你回去跟爸爸妈妈告别可好？”
　　“不用了。反正什么都解释不清楚。”
　　“云树。其实，这次我是想过去提亲的。康悦跟云焱昨天去领证了。康悦告诉我，只有领证了才算正式的夫妻。”
　　“康悦终于等到花开月明的这天了。”我戴了几朵小花组成的耳坠。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正当风华。
　　“你觉得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参加完康悦的婚礼就立刻走吧。我们没有时间再回趟老家了。”
　　我去换了件粉嫩的雪纺连衣裙。喜欢柔软的裙摆游弋的感觉。
　　“这件裙子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当初看见它在橱窗里，一眼就爱上了。不管不顾的就买了回来。却是第一次穿出门。”
　　“很漂亮。”他微微笑，转身也去换了西服出来。我替他整理着领带。突然的紧张，他的世界，那个永远笼着浓雾，伴着乌云的世界，可会又来撕咬我？又莫名的悸动，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火，想要把那些龌龊的黑暗的都烧成灰！
　　“云树，我们今天比新娘新郎官还漂亮。康悦会不会不高兴？”看着那对终成眷属的新人，他伸出胳膊把我搂紧在怀里。是不是早看出了我的心虚？
　　“别耽搁了，我们这就走吧？”
　　“云树。我答应你，当你改了主意，想要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再陪你回来的。等我们再回来，一定去拜见岳父岳母，领证，结婚。好不好？”
　　“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平稳着。控制着从内向外的阵阵寒颤。我似乎已经看到马上就要直面的世界。恐怖着恒太后那副犀利的眼里，愤怒着卓毓幸灾乐祸的嘴脸。那个世界里，我是个逃兵。逃兵被抓回去，面临的一定是加倍的惩罚。这一切我都知晓的清清楚楚。但为何却又无法抗拒再去拼一把的念想呢？就算是欲妄吧。

　　“我把丫丫寄放在宠物医院了。方医生很喜欢丫丫，又知道丫丫的情况。把丫丫托付给她，比交给我妈妈放心。”
　　我把冰箱清空了。不知道这次去，在我的世界里会走过多少分秒。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件镜盒，看上面破着缺口的镜子。抬头去看他，突然忘了要怎么把血滴在上面。才发现他的手里已经拿了放血用的长针。
　　他的血先滴下来，我的血也慢慢的淌下，终于跟他的混合在了一起。我知道他在一旁握紧了我的手。他手上的力气不小，都把我弄疼了。我闭上眼，努力回想着那个世界里，最后他的样子。
　　冥冥中，好像谁走了过来，轻轻言语着什么。好像是个小小的女孩，很礼貌的行礼。慢吞吞的说了声：别过。我想要向她挥挥手，转眼却寻不见了。
　　“永别了。”我高喊着。眼前忽的就亮了起来。我的心失重了一般，突然没了着落。
　　“我的儿！我的儿！”恒太后披头散发的，哭喊着扑了过来。捧着恒王的脸已经哭不出声了。
　　“母后，何以失仪至此？来人啊。快给太后梳洗！”
　　恒太后，左右推开了过来服侍的宫人。狠狠的看向了我。“妖女！你把我儿子带去哪里了？”
　　我不由的也随着恒太后看向我自己。我穿着那天走时的衣服，看看四周，是在他的寝殿。我们真的回来了，但又是何时何夕呢？
　　“母后。多亏了云树儿臣才得以回返。万没有怪罪的道理。母后先回宫休憩。待儿臣处理下要务，再去拜见母后。”
　　“你走了月余。是去哪里了？可有被伤？三餐可都吃饱？”恒太后脸上的泪把厚重的妆冲出一道道痕。凄凉里带着些滑稽。
　　“母后这般样子可要儿臣如何自处？待母后精神好些，儿臣定将其间过往说给母后听。快快回宫为是。”
　　宫人会意，蜂拥着扶起恒太后回宫去了。
　　“止风！”他眉头紧皱，我知道，他也如我一样还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殿下。康悦公主来了住在蟠云殿里。公主殿下做主封了宫门。玄宫里的事还没有传出去。要奴婢去请了公主殿下来吗？”
　　“快去请。”
　　他眼神忙乱了少许。马上就清明起来。他笑着，轻轻亲在我的脸庞。
　　“艰难的日子又要开始了。怕不怕？”
　　“不怕！”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抬头去看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康悦公主一身红衣宫服款款而来。隆重得让我坐立难安。
　　“没想到，你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康悦的脸上憔悴得很。像个大病中的人。我想她的这句话应该是冲着我说的。
　　“公主殿下。当初我们约定好的。我定要回来给你个答复的。”
　　“所以，你去找过云焱了？婚礼上云焱没有再逃走吧？”
　　“我去找云焱，告诉他怒冉的后母会在婚礼当天拿出不堪的东西恶心人。云焱没有一丝怀疑就信了我的话。我想那位后母的结局不会很好，婚礼上也没再出现。康悦公主，这回你可安心了。你们的姻缘终于得以圆满了。”
　　康悦眼里有泪却坚强的不肯落下来。她开心的笑着，好像真的已经跟云焱成婚了一样。转尔来问我，
　　“恒王后，婚礼上，云焱笑得开心吗？”
　　“云焱笑得像个傻子。当时，你已经有了身孕。云焱都舍不得你多站一分钟。”
　　康悦满眼都是向往，脸上的笑停了好久，才慢慢掉下泪来。
　　“我的命就要到头了，便也不怕多讲给你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吧，我跟着你去看过你的世界。”
　　康悦擦干了泪，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笑得平和，嗓音里却藏着数不尽的不舍。
　　“还记得你在后花园里砸碎了那个镜盒，手上身上都是血吗？恒王抱住你喊人帮忙，而你活生生的凭空就消失了。那天，你一定恨死他了吧？那天跟你一样，被情伤到寻死的还有一个，就是我。其实，那天是我母妃的生辰。对我来说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父皇嫌弃我母妃无贤德，不准亲自抚养。我是在父皇乳母的监护下长大的。而父皇又是以孝悌为国刚，准我在母妃生辰时去给母后祝寿。她会积攒下所得的不多的衣料，想象着我的个子给我做好四季的衣裳。她会把能攒下的供银都攒下来拿来给我，教我学着积攒自己的势力。我还会给我准备一本小册子，上面列着一年的功课。告诉我，做完了便是再见面的日子。她从不哭，总是笑着听我说话。小时候，我还怪她不够好。够不上陪在我身边。后来，我才知道了，哪有什么够不够得上，只不过宠妃嫉妒生育了子女的妃子罢了。
　　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母妃唤着我的名字，在一个雪夜走了。我当时跟着父皇在别苑打猎，高兴的忘乎所以。谁也没人告诉我，我的母妃病了，就快要离世了。
　　所以，母妃的祭日我是不过的。我不想让那些想要看见我流泪的人得逞。我祭奠母妃只在母妃的生辰日。我们曾经最快乐的日子。那天，我去找云焱。想让他陪我一起去祭奠母妃。而他却说要陪妹妹进宫拜见宣贵妃。云焱，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有多恨宣贵妃？父皇体恤我思念母妃，总会在这天带给我一份母妃喜欢的桂花糕。那天却是没有。据说是宣贵妃说了句讨厌桂花的味道，宫里便不再做桂花糕了。我爱的人都去巴结着那个害我失了母爱的恶人。我比作生命珍惜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同样来珍惜我的。何苦一直活着讨人嫌呢？
　　鸠酒不苦是甜的。我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份，预防着父皇突然命我去和亲。我喝下那酒，五脏六腑撕裂了一样的痛，一口一口的血从我嘴里喷出来。我想我肯定要死了。却突然的，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双眼模糊，隐约的只是觉得有人走了过来。替我擦干净了嘴上的血。那人猛的推了一下，我的头一晕像是掉进了地狱深潭。只是，我周围却是很神奇的世界。我看见你出现在很宽敞的大街上。我看见你抱着猫回家去了。云树，那天她救了我们两个人。我在你的那个世界里看见了云焱，看见我们在别外的世界里仍旧圆满不了。我想逃，但要去哪里呢？我终于哭出了声。跪下来求老天给我条路走。她，还是很小时候的样子。她走过来拉起我，带我去看云焱的真心。我看见他把自己绑在马上冲向战场时，才终于明白。也许，云焱一直说着爱意，而我一直没听明白罢了。她拉着我飞快的跑起来，指着尽头光亮的地方要我冲过去。只是，她对我说，这一世我若改变任何，另一世也会跟着变的。却告诉了我那个镜盒的秘密。最后，她说，泄露天机者要拿命来尝。这一世，云焱和我注定错过。另一世就成全了我们吧。我去找恒王殿下。告诉他我看见的种种。也告诉了他镜盒的秘密。我只高兴我们终于有了结果。我再活多少日子便也不重要了。”
　　康悦伸手去端起茶来，缓缓品着茶水里的甘苦。我不知要说些什么作为最后的道别。只能无言的陪着她数着时光点点流去。
　　康悦没有再逗留，她回京去了。那里有她母妃的坟茔，还有真心宠爱她的父皇。还有专门属于她和云焱的一个个美好的角落。人本来就是偶然掉落在时光里的一颗石子。随着斗转星移，应声而动，随势而为。然后，又会吹去了那里呢？不管去向哪里，只要有了爱，那里便是故里吧。我想，康悦已经找到了心的归宿。那就挥挥手，祝她一路顺风吧。
　　我站在高台之上，仰起头去看眼底的峦峦宫宇。我知道，我的心如今穿上了铠甲。以前总想要躲避的，害怕的，憎恶的统统都觉得不那么难应对了。我向天立下决心，这一次，绝不再退缩！
　　我没有着急去见见谁，也没着急去问出个结果。我命人去找了秦嬷嬷来。冥冥中，我就知道，这个看起来糊涂却一点也不笨的老太太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秦嬷嬷抱着那只肥硕的丫丫过来。脸上一点忧愁都没有。她笑嘻嘻的，先开口：“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她把猫递给我，邀功似的说：“娘娘看看奴婢把这只猫养得多好？”
　　“秦嬷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没人难为你吧？”
　　“康悦公主来了，替我找到了丫丫。安排我住在她近旁。宫里的人疯了好几个，乱成一团。奴婢知道娘娘肯定平安，所以吃得好，睡得香。奴婢就知道，娘娘肯定会回来的。”
　　“宫里人疯了好几个？那些道士呢？”
　　“心中有鬼肯定会被鬼噬去了魂魄。不疯也难。那些道士被公主殿下的人清点了带走了。公主殿下说自己信道，不会伤害同道之人。被送去那里了，奴婢真不知。”
　　“等我进京问过康悦再做打算吧。这些道士是克制恒太后的利器。公主殿下应该也是很清楚的。”
　　“秦嬷嬷。这些天我会一直住在殿下这边。你去找几件鲜艳衣服来。我不想再穿得跟个寡妇一样了。”
　　“当初奴婢给娘娘制了多少漂亮衣裳？娘娘一件都不穿，怎么改主意了？”
　　“我后悔了。悔得肠子都要断掉了。只怕再没机会穿穿那些锦衣华服。你只管把最华丽的拿来，我要一次穿个够！”
　　“只可惜云大人给娘娘置办的嫁妆都被娘娘买了充军饷了。华衣还得配上等珠宝那才够品级。”
　　“殿下这里也帮我准备了些。勉强能用用。等以后我得势，再置办吧。”
　　“若有那么一天，奴婢也便可安心告老还乡了。”
　　我怕她哭起来，赶紧催她拿东西去。秦嬷嬷腿脚还利落，一刻钟时间就命人抬着我的那只楠木嫁妆箱子过来了。我换了件桃红的裙子，站在立镜前左右的看。年轻的脸上还有一丝少时的稚气，眼里却都是人情冷暖。我闭上眼睛摇摇头。此刻，谁也别来妨碍我。
　　“心情不错嘛。竟然穿了红裙子。你大婚之后就没见你再穿过红衣服了。”恒王去见过母后，款款走了过来。
　　“我漂亮吗？”
　　“很美。”他捧起我的脸，吻在我的唇上。
　　“真想再嫁你一次。很清醒的，再嫁你一次。我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就算你没说开口，我心里算是都清楚的。”
　　我低着头，牵起他入了寝帐。在点点灯光里。我凑近他的耳旁，轻轻说：
　　“我爱你。一直都是。”
　　多么庆幸，我还能回来，在我该说出口爱意的年纪。多么庆幸，他听见了，在他该听到的时候。真庆幸，我们可以相拥在一起，在这最相宜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