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16、妄想

　　天才微微亮，世子便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吩咐着启程的安排。我收拾好，坐于他身旁，接过茶吃了几口。猛见卓毓慌张张的从外面回来。闪身进去西厢房了。世子只当没看见，仍旧慢条斯理的说着话。等各处都得令而去，只留我们二人用早膳，我才开口问他：“可是差遣卓毓去办事了？”
　　“算也不算。”世子紧紧盯住我，似有重要的话想说，忽又摇摇头道：“不用去管她。我们赶紧吃了饭，还要去朝阳殿拜辞今上呢。”
　　我本想多问几句，想想怪没意思，便就作罢。吃好饭，清理妥当。吴公公才带人前来。却也不进来，只在堂下行礼道：
　　“陛下说不用来辞行了。下月初，回京后来见。”
　　“谨遵圣谕。”世子叉手一拜。
　　“世子殿下，陛下还有话让老奴转达。说昨晚公主冒犯了，请见谅。”说着吴公公跪下来拜扣。世子笑着扶起道：
　　“昨天夜里无有来客，何有冒犯之说？”
　　“殿下宽仁。老奴替公主拜谢了。”吴公公行个大揖。又道：“往后若有事使唤，老奴不敢不尽心的。”
　　“岂敢岂敢。”世子笑笑，道：“不知萧贵妃娘娘身上可利索些了？我这里有些安系都督府进上来的人参。可拿于贵妃娘娘将补。”
　　“贵妃娘娘回去进了份黄芩汤。当晚便好了。”吴公公递了个眼神给世子。世子会意点点头，亲自送了吴公公出门。我等他回来，清点完毕。着人锁上大门。把钥匙交由宫里的太监拿好。又一同坐了来时的马车。慢慢悠悠的越过湖水，穿过竹林，沿着宫墙往外走。坐得麻烦，忍不住轻声同他说：“看来，贵妃有孕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
　　世子点点头：“今上身边人应该是都知道的。”
　　“吴公公说以后尽管使唤。到底什么个意思啊？”
　　“陛下若回京，肯定时常有召。宫中没有眼线便就成了瞎子。每次觐见不就成了瞎子摸象？所以，今上给我安排了个眼线。”
　　“真想不通今上的圣心。既然萧贵妃有孕，便也用不着亲王世子们了。怎么还要给你铺路？”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阴阳。不能让一方过于阳盛的。”世子拍拍我的脸庞。笑了笑道：“我想去渭南看看。你可愿与我同去？”
　　我贴在他胸口，喜欢他总愿意让我相陪。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凑到他唇边亲了亲道：“你去那里，我都同你一起。”
　　他伸手把我搂在怀里。欢喜得摇啊摇。才开口道：
　　“渭南至京城一段虽狭窄，却也不至于一年里有一半是堵塞的。倒要去看看，若只是淤泥堵塞，那便简单。同工部要来人挖了淤泥便是。若是有无法无天的商人霸占航道，从而操纵粮食买卖。那便要回京请刑部兵部的大员一起来处理。这些都还好解决。若是水势太弱，需要另外引水入渠，便真是个大工程了。”
　　“大工程也不怕。有你盯着，没人做坏，大工程也十拿九稳。”
　　“私我者莫如君。”世子摇摇头，撩开窗户去看外面的风景。我仔细看着他脸上的轮廓，一笔一画的记在心里。慢慢生出几分愁。若我突然回去，可要他怎么办？不觉就想起了歅鉈道士。心里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去见见。

　　马车停下，二兄前来与世子行礼。我趁机说道：“二兄。我想跟着世子殿下再玩儿几天。可能替我写封信给父亲？”
　　二兄急蹙眉，复又笑道：“有世子殿下护着你，便再多玩几日吧。往后嫁作人妻，怕是真的出不来了。”
　　“多谢成全。”世子嘴角弯弯，叉手一揖。二兄只笑笑转身要走，我才想起手里还拿着父亲托管的钱财，赶紧喊道：“二兄，父亲要我给三兄带的盘缠竟是没送出去。不如二兄替我给了三兄吧。”我探出头去，想找秦嬷嬷来。被二兄拦住道：“你好好拿住。也可应急。云焱那里有我呢。你放心便是。”说着叉手行礼，相别而去。
　　过了护城河，车马便快了起来。却也不去港口，往西边的大道上去了。恐是出来的早，一路上并没有看见其他世家子弟的车马。行了半晌，遇见一个城门，走近，就看见上关跟城门郎站在外面相迎。世子探出身去，寒暄几句。进了城并不住下，只在一个驿站里简单吃了些东西，世子换上马骑了。复又赶路。直到夜深，才在一处庄园外停了下来。我打开窗户看去，碰上世子笑嘻嘻的欢颜。附身于我道：“不知道吧？这里是我的汤沐邑。”
　　我晃着脑袋笑笑。突然意识到他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呼啦啦一队人马从庄园里跑来迎了我们进去。世子有事跟庄园的执事吩咐。上关替了车夫把车赶去了□□。秦嬷嬷来扶我下了地。笑着道：“你看看这二滴水的门楼做得真精致啊。”我抬眼去看眼前的门楼庭廊。精巧的雕刻上覆着红漆金粉。在灯火下熠熠闪烁。竟有几分裕阳宫的气势。看来这处宅子也是敕建的。卓毓走来引了我进了堂屋。屋子里并无多少摆设，冷清不少。
　　“世子殿下吩咐说只要打扫干净就好了。所以也没让他们再置办装潢。”卓毓脸上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是如今连涂了胭脂的唇都些许的发白。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来回相见，算得上熟稔。便问道：“桌司则可是病了？脸色苍白的很呢。”
　　“我没事。不牢云小姐挂念。”卓毓冲我看过来，眼神可说不上友善。我立刻闭嘴无意招惹是非。不想卓毓却先开口道：“如今云小姐羞花美貌，能醉人的年纪。若再过几年，花期不再，又无结果。可要如何？”
　　我的心一紧。我只想着不悔当下，从没想过花期不长。低头呆了片刻才道：“无结果便无结果，我是不怕的。最坏不过被人耻笑，遁去空门。”
　　“被世人耻笑不可怕吗？大好年月遁去空门！云小姐可是说的真心话？”
　　不曾想听到这番话。我愣愣的望过去，也想找个答案。猛的才意识到，我欺骗着自己，麻痹着，说自己本不属于这里的。是可以脱身而去的。所以，不用着急什么将来，不用顾虑什么结果。我只把这里当成暂时的避难所，一味只饥渴的贪食着心中欲念。却不知命运早已开始，睁眼，已是踏在悬崖边上了。突然的恐惧慑住了我的魂，说不出一句话。
　　“世子殿下身后可是一整个王氏！云小姐，我怕你将来万事成空，一场凄凉。”
　　是啊，情爱是糖似蜜，也可能变成寒刀利剑。他有血肉相连的至亲。他有生来注定的宿命，他有必须肩负的责任。而我能同他一起接受那宿命，承受那责任吗？那个吃人魔窟一般的玄圣宫我可敢再回去？眼中滴血吃人恶鬼一样的恒王后，又如何共处？我眼里团起的泪再忍不住，决堤而下。
　　“怎么啦？刚才还好端端的？”世子正好推门进来，急急走来把我团进怀里。
　　我泪眼去看他，他还是那样俊丽的脸庞，儒雅风姿。是我爱着的样子啊。我的心瞬间沉静下来。也许，我是没有回头路了，但绝不能拉着他一起凌空坠下。
　　“殿下。是婢多说了话。罪该万死。”卓毓惶恐的跪拜下去。她额头上渗出细汗来，看来是真的病了。我抹了把眼泪。赶紧说道：“你是病了。去找个郎中瞧瞧吧。”
　　世子冷眼看了一眼卓毓，挥挥手让她出去了。秦嬷嬷知道这时候不便多嘴，行了礼也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对着红烛相看。
　　“给你件东西吧。”世子从手里的锦囊里拿出了一枚印玺。上面五爪金龙，不像寻常物件。
　　“这可是先皇的印玺？”我大吃一惊。
　　“好眼力！”他笑笑：“这处宅子本事先皇做太子时住过的。登基后仍用私印调遣这里大小事。后来把宅子赐给了我，连同这枚私印也给了我。”世子把印收回锦囊里。系好了带子，塞进我手里面，道：“如今是你的啦。以后劳烦鬼娘子多照应些。”
　　我禁不住笑了出来。赞叹他可真会哄人。我掂了掂手里的印章，笑着道：“往后，殿下的各处花销都得要我答应了才行。世子殿下可受得住？”
　　“哎。”他真的叹口气，靠在我肩膀上幽怨的说道：“这回你可知我真心了吧？”
　　我笑笑，抱住他一起躺了下来。他的吻点点印在我的肌肤上，连心都一起痒痒的。外面突然下起了雨，一刹那雷电轰鸣。我揽着他的肩头，心一惊，指甲划在他的胸前，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
　　“疼不疼？”我拿吻去抵消着心里的亏欠。
　　“不疼。”他眼神里的火像太阳，灼干了我心里的泪海。

　　一觉酣睡，醒来已经忘了昨天曾为何哭泣。天也放晴了，暖阁外面娇媚的花，透过窗来，招手呼喊着我。我挑了件厚实的儒衣穿上。把披帛当围巾堆在胸前。走去园子里去欣赏颗颗粉红的月季。园子里还有座假山，竟有股潺潺的泉水从山顶流将下来。缠缠绵绵环绕在怪石间，难舍难分的样子。泉水汇去在一处池子里，无心无肺的反射着天空的蓝。我捧起来尝了一口，意外的甘甜。心想，这里可比裕阳宫强上不少。
　　“云树。”
　　我回头，看世子从院门外进来。换了件半旧的玄色袍子。我见了，要笑出来。连中衣都得穿暗纹的世子殿下，竟还有这样朴素的衣裳。便打趣道：“你这袍子可是最近京城时兴的样式？”
　　“我这样的容貌气度，还用追逐时兴的样式？自然是我穿什么便时兴什么的。”世子见我手上湿漉漉的，从袖口抽出手帕给我擦着手。
　　“这处泉水还有个故事。说是营建这所宅子的时候，突然就冒出来的。先皇给取了个名字叫千里客。”
　　我转头仔细去瞧那清凉泉水，潺潺流过池子穿过游廊不知又去向何处了。人啊，生来都是客，总是要离别的。
　　“鬼娘子！又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带你去街上转转去。”世子抱住我的肩头，低头来看我的眼睛。我赶紧笑笑，道：
　　“秦嬷嬷问过这里的宫人。说这里临着太原仓，街上到处都是粮商。无趣得很。”
　　“这个秦嬷嬷，怎么不问问一年俸银多少，这里几多田产，奴仆几何？”
　　“我却偏爱她带着几分憨呢。”
　　世子盯着我看了看，不再多说，只道：“若不想往街上去，我带你逛逛宅子吧？”
　　“御史大人！漕运事何为？”
　　“就知你懂我。”世子冲我开心笑笑。找秦嬷嬷要来幂篱给我带上。同我一起骑马往渭南城去。上关背着个臂张弩带着几人打马走在前面。上河背着一把长剑傍我而行。这个上河身材十分高大，骑在马上有种大人玩弄小孩玩具的感觉。只是，这种滑稽又是另一种恐怖。我祈祷自己不会惹到这个神煞。世子边上的卫士也很魁梧，只不过面上和善便不唬人。殿后的是几个身材均称的人物。都拿绢子蒙着面容。见人也不行礼。神秘莫测。
　　大约走了半把个时辰，越过了一座山岗，渭南城门便在眼前了。果然是粮仓重地，这座城楼建设得甚是雄伟。向上看去，垛口里架着一个个货真价实的诸葛连弩。看见反射着寒光的凌厉兵器，我的心都防不住要抖一抖。上关上前去说了几句话。我们一行人迅速的穿过城门，站在了城中大街上。果然，这里街道跟京城两个景致。没有食肆茶楼，只有一个个粮店院落。店门口歇着不少脚夫。还有几处正卸着粮货。却是没有想象中的忙碌。刚开春通了漕运，本不应该这样清闲的。我们在街上慢悠悠的转了几圈，才有个长眼的店家来作揖行礼。世子问道：“我想买一千石麦。要运去京城。价钱几许？几时可能送达？”
　　店家看是个大买卖。笑着请去园子里坐。殷勤奉上茶果才开口道：“想必公子是大户人家子弟。可能知道公子姓氏？”
　　“你只管唤我萧公子便是。”
　　“萧公子。也不消说别的。虽然漕运通了。但义仓的粮食往京城运已经占了十之五六的航道。剩下的又被京城的几家大户把持着。我们这样的小门面，就算有粮也运不出去啊。”
　　“怪不得京城粮米的价格高居不下。”世子眉头紧紧，又道：“我看你这店应该也有年岁了。若一直运不出粮食，怎么挣钱维系生意的？”
　　“自然是有些门道的。只要报酬丰厚，我们这里自然能想出卖粮的法子。”
　　“好，你开价吧。”
　　“一石五百文。”店家眯起眼睛笑笑道：“已经很厚道了。”
　　“义仓今年放出的价格可是一石一百文。”
　　“萧公子。这上下打点通融可是小数目？京城如今一石能卖到六百文。公子还是有赚头的。”
　　“五十两金？”
　　“再不能少了！”店家收了笑，道：“我自家兄弟在漕运上管事，才敢接你这样的大买卖。萧公子可去别家问问，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
　　“店家如何称呼？”
　　“吴家二郎。”店家起身一拜。
　　“只是，我这买卖要得急。今日就得装船。这月即望必须送达。吴掌柜若能答应，我可出一半定金。”
　　“装船？”店家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道：“看来公子是首次经手，还不懂这里门道。我便仔细说给公子知道吧。公子交了定金，我这里写个单据盖上章。一半给公子拿了，一半这里执事拿着。定时定点给公子送到。验好货后再付剩下的钱款。买卖完了，一齐把单据烧了齐活。”
　　“原来如此。”世子眉头簇得更紧了。我也一样的叹气。漕运本就不通，官家运进京城的粮还被这些个蛀虫偷去大半。逼得今上也不得不去裕阳宫避粮难。
　　“上关。给他三十两金。看着他写好字据。”世子站起。朝店家一揖，抬腿要走。店家赶上前来道：“我家做了这么些年的买卖。从没糊弄过人的。公子放心回京等着便是了。”
　　世子点点头。领着我等众人出来。远远看见个穿着浅碧色官服的粮草督运在街上走。世子对上河道：“你去把那督运找来。我有话要问他。”上河叉手领命而去。我们一行人骑上马，又行不一会儿拐进了一处高墙院子。这院子估计也是这位世子的私产。正想着，有个白发白髯的老者迎将过来。行礼道：“世子殿下万安。”
　　世子下马领我进了屋里。坐定道：“我们自家的生意不假人手，倒不知道漕运上这么些蛀虫。”
　　“殿下不知，我们每年要打点给漕运的人事也年年攀升。这也是惯习了。”
　　“就算疏通了航道，不过只便宜了那些漕运总督府的贪墨小人。”世子眉头不展。千疮百孔的朝政还是在他预期之下吧。
　　“殿下。粮草督运请来了。”
　　“世子殿下万安。不知殿下找臣何事？”青衣小吏跪下行礼，说话却无惶恐。
　　“你既然掌管粮草的运送。可知运到京城的粮食被人私下倒卖？”
　　“臣经手的货物并无疏漏。臣的同僚们也都不曾丢失粮食。敢请殿下说明原委。”
　　“这倒怪了。我刚才买的粮，根本不用在渭南装船。说是从京城运去给我。你说这到底为何？”
　　“这事，小吏怎会知道？小吏只敢肯定，记录在册的粮食分毫不差。”
　　世子突然笑了笑，道：“你不知我是谁。拿圣旨来。读给他听听。”
　　上河拿出圣旨高声诵了一遍。这个头硬的青衫小吏才拜了拜道：“世子殿下若真有心管制漕运，一解百姓疾苦。臣无有不尽心的道理。”
　　世子上前扶起来道：“你只管说真话。”
　　“自前朝以来，实行改革。各地的义仓买卖粮食都要按照朝廷规定的价格。只是，地方上的督粮道跟粮商勾结。官家收的少了，农民的粮卖不出去，只能贱卖给粮商。粮商就把低价收来的粮高价转卖给义仓，吃上一笔。督粮道也不能吃亏，本来收了十万石粮食，上报只说收了五万石。运到京城也只用交五万石。剩下的都翻了几番的卖出去赚取暴利。”
　　“真是胆大包天！就没人查吗？”
　　“只要账面上是干净的，查着查着便也不了了之了。”
　　“是不了了之了，还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拦住了不让查啊？”
　　“此事，殿下想是更清楚的。”
　　“你姓甚名谁。官在何处？”
　　“臣叫刘仛。任职河东道仓部司常平署粮草督运。臣有个叔父名做刘殷。世子殿下或许曾有耳闻。”
　　“可是前月被贬谪去通州做刺史的京兆尹刘殷？”
　　“殿下明察。叔父常说漕运跟盐道，粮道息息相关。有不少建树。殿下若不嫌贬谪之人，可听听我家叔父的见解。”
　　“好。我明了的。你先回去，不好声张。我自有用你的地方。”
　　“无敢不从。”青衫小吏一拜到地随上河出去了。世子默默的坐了半晌，才转头对我说道：“云树。来见见家里的财神爷。”
　　我摘掉幂篱。看见白发白髯的老者走来叉手行礼，赶紧站起来回礼道：“财神爷万安。”
　　一众人听见都嘻嘻笑了起来。老者也含笑道：“云小姐万安。老夫年少时习得几本书。教过世子殿下认了几个字。无奈生性浪荡，干不了大事。替殿下挣几个小钱耍耍。殿下抬爱叫老夫一声少府。”
　　少府可是九卿之一，这对师生所谋不小啊。我暗暗笑笑道：“少府君可有家人在侧。唤将出来大家熟络。”
　　白髯老者摇摇头道：“老夫脾性乖张。以为人生到底不过大梦一场。这边梦醒复去那边做梦去了。何苦留下亲人血肉徒生牵挂？来去如风，干脆爽快才如意。”
　　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世子。有人看得明白，实行的彻底，过得洒脱。我也曾十分明白的，偏偏遇见他便糊涂了。不，不是糊涂。是心甘情愿。只因为是他，我愿意被牵挂。为他，我决定爱一回。花光勇气拼尽全力的爱一回。只愿，我二人都不被彼此伤害，爱到尽头都可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