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15、出鞘

　　啾啾的马鸣声在老远就能听到。从裕阳宫的北门出去，有一块很是宽阔的草甸。草甸连着远处的山，山上青松翠柏，还有片片粉红花海。几处飞涧点缀其中，好似美人鬓间的钗环。天上几朵好事的云彩，围在太阳边上，给大地传递着明暗的便签。草甸的西侧搭起了十数个凉亭。都用明黄色的帐子装饰了。旁边还有几排用红色屏风遮挡起来的白顶棚子。有宫人们从牛车上搬下一个个盛开着鲜花的花盆。尚宫局的宫女们抬了数十个食盒出来，急急布置着席面。太监们牵来一匹匹高大雄壮的宝马，拿着纸笔确认着骏马上挂着的号牌。草甸的东侧有宦官指挥着摆放出两排旗子。大声吆喝着，叫人抬出两大箱马球杆。草甸的中央围着几个抱着拂尘的公公。仔仔细细的埋置着球门。
　　我随着世子从马车上下来。看见这新奇的场面，本来兴趣大好。被那猛烈的太阳一晒，兴致多少减了几分。远远看见三兄骑马而来，突然担忧起公主来。
　　“三兄可有领了马去？”
　　“还不曾。怕是被人盯上了。不好找来。”
　　“不打紧。到时，我来找个托词，跟公主换了马便是。”
　　“你可真是胆大！不怕又进那山里去？陛下定是要我上场比试球技的。剩下你却要如何？”
　　“我想法子不去骑马。”我指了指刚刚竖起来的秋千。“我骑马不行。打秋千可在行。不用人推，我一个人能悠到天上去。”
　　“不要冒险！公主对我没那么重要！不用豁出性命去维护她。”世子抓住我的肩膀说的认真。
　　“萧贵妃差点害死我，这仇我还没报呢！怎肯看她又得逞？”
　　“鬼娘子！”世子还想说什么，有人报说‘陛下娘娘驾到。’众人纷纷入席。今上坐于上席，贵妃坐于左边，公主居右。贵妃今日穿了雪青色的贴金裙子，藕色的儒衣。头上插了朵半开荷花。比起初见时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轻柔。公主穿了殷红织金的袍子，半开着领子。头发梳成半月髻，系着一条红绦。略施粉黛，柳眉杏眼，飒爽英姿，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显然当父亲的也很满意女儿的装扮。止不住的夸赞。公主都听腻烦了，才吩咐开席。宫女们把一个个装满各色花朵的陶罐摆了出来。请大家簪花。周围的几家贵女说说笑笑，从容自在的挑选着合心的花卉。远处的世家子弟们也多有插花与冠者。我去寻世子的身影，看见他选了朵白色的山茶花插在莲花金冠上。层层白花配着他清冷的表情，倒是更显风姿。我也学样选了山茶花插在髻上。正好配了我那根坠了珍珠的月白丝绦。
　　“云小姐真是人比花美。山茶花虽娇艳，跟云小姐比来怕是要逊色几分。”
　　我转身，很是惊讶还有小娘子愿意跟我说话。
　　“娘子万安。”我赶紧行礼。眼前的女子浩浩如月的纯净眼眸，微笑着，瞬间给了我不少勇气。
　　“张姐姐。快来看看我选的。可好看？”一旁的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的围拢过来。张姐姐融融笑意，一一的都夸了个遍。有几个窝在张姐姐的怀里撒娇，还有一个羞答答的拿了花来，请我帮忙戴上。我十分僵硬的心，瞬间被融化成了甜甜的蜜糖。
　　花香正浓，细风微微，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做起诗来。其中一个小娘子高声诵道：“春风渐暖花愈盛，金兰笑酣醉相逢。”我听了好欢喜，也朗声道了一句：“暗风吹落花几许，正阳辉暖满华宇。”张姐姐听了，伸手拍拍我的脸庞，念道：‘我持玉蟾驱鬼魅，为有清朗盛世国。’
　　大家欢笑一阵，有人来报说，打马球的场子都准备妥当了。公主冲父亲笑笑道：“阿爷。今日定要跟阿爷比出个胜负来！”。说着点了几人去了马场准备。今上赶紧站起来，在一众世家子弟里点着人手。点了一圈，突的大笑一声，走过去拉起世子，道：“澜儿，你往哪里躲？”
　　世子知道再躲不开，只得跟着今上往马场去。不忘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我赶紧低头，只当没看见。
　　凉棚里的一众人也出了来，一个个正年轻的人儿们矫健身姿骑在马上。眼看比赛开始，我急急的凑去今上马下道：“公主的马十分的不好。这么几刻时，已经打了三四个响鼻了。怕是得了病。”
　　今上正安排着战术。听见我说话，转头去看公主的马。却无异常。笑道：“公主善骑射。马儿烈了一些。不碍事的。”
　　“陛下。舍妹说的对。公主的红鬃马从早上就一直打响鼻。怕是换一匹才妥当。”三兄几下跳下马来，叉手拜于今上驾前。
　　今上蹙眉略思片刻，似有察觉。说道：“冉儿。知道你不喜性子弱的马，不如换了阿爷的马吧。阿爷的马也跑得飞快。”说着，竟是跳下马来，牵去跟女儿调换。
　　世子跟在今上身后，听见赶紧道：“公主殿下。我那里到有几匹通人性的好马。敢请公主移驾。”世子招呼着远处的上关。上关得令，急着带了马前来。
　　“冉儿。大家都是为了你康安。不要倔犟，快下来吧。”今上伸手去拉住了公主的缰绳。公主笑笑，乖乖的换骑了世子带来的马。有个宦官来，牵了公主的红鬃马出去了。大家都放松一口气，摆开架势，飞驰起来。我无兴志，赶去边上看了一会。忽的转头，直直碰上萧贵妃射来的冰冷目光。正想回避，有两个女官来，左右牵住我的手，道：“云小姐，贵妃有请。”
　　看来规避不得，只好随那女官而去。见到萧贵妃，我跪伏拜安。萧贵妃却没有让我起来的意思。我便只好安静的跪了一些时候，才听萧贵妃讥讽道：“小小娘子倒会见风使舵。”我自是不敢回话。就听见萧贵妃冷笑两声，道：“你确实该好好学学规矩了。今天就这么给我跪着，我看谁敢来给你求情！”
　　萧贵妃从塌上起来，带着一众宫人去了别处。我打眼看看周围，竟是被屏风遮挡住的一处地方。想必是给萧贵妃休憩用的。只是，如此隐蔽，若我不声张，怕是难有人看见我的。我跪了一会，动了动腿脚。便有个宦官模样的出来喝了一声“不准动！”
　　“公公。我身上不好。跪了这么多时候，头昏眼花，怕是要晕死过去了。”
　　“云小姐，不要害我。咱们都是苦命人，得罪不起贵人啊。”
　　我只好乖乖又跪了些时候。忽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隐约听见有人喊：‘公主进一球！’ 锣鼓声起，新一轮的比赛又开始了。我心里又急又气。着急自己脱身不得，气愤萧贵妃又拿我揉捏！正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我的宦官扑通一下瘫倒在地上了。我唬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跑出去要喊人来。刚跑出去，就被世子一下截住了去处。他紧紧捂住我的嘴，悄声道：“不可声张。”我静静的随他绕去马厩。高兴得差点哭起来。
　　“幸好我让上关看住你。不然真要出大事！可是吓坏了吧？”世子握紧我的手。手心里都出汗了。我摇摇头，靠去在他身上。有了依靠也生出不少力量。也多少后怕起来。
　　“还好是你来救起我。那样隐蔽的地方，若是换上别的男子来，给人看见，我可真是有口难辩了。”
　　世子胸口起伏几下。拉住我道：“本来还想给萧贵妃留些颜面。换来的却是步步相逼。如此，便不能再退让了！”世子眼睛里冒出火来。
　　“我去把那剩下的两匹狼捉来。”
　　“你让我三兄去啊。”我使劲拽住他的胳膊，全身都哆嗦起来。
　　“这事只能由我来做！”他冲我笑笑：“你出去不能独自待着，去那人多的地方。萧贵妃看见你出来，定会与你计较。让大家围住你，便安全些。”
　　“你也要小心！”我撒开他的手。他急着跑走几步，又跑回来道：“那边身量最高的卫士叫上河。是我的亲卫，我让他紧随在你身侧。放心。”
　　我故作镇定，使劲的点点头。看他骑着马飞驰而去了。
　　几步远外叫上河的卫士冲我叉手行礼。我点点头，指了指高竖起来的秋千。我急急的挤进人群，看见有个小娘子坐在秋千上，被几个太监推着悠悠的晃。开口高声喊道：“这也愜没意思。看我自己就能悠到天上去！”
　　大家惊讶的看向我，秋千上的小娘子笑着下来道：“原来是云姐姐。可不行说大话。你当真要悠到天上去，让我们开开眼吧。”
　　我笑着跑去坐在秋千上。几个来回便已经飞得半人高。这怎么解气？我慢慢收拢了腿站了起来。使了几回力气，便听见有人鼓掌叫好了。我不满意，几个曲膝伸展，真的便要飞去天上了。伴随着耳边的风，我高声笑起来。我不死，我要活着，还要活得热烈！
　　只是，还没等我好好享受漂浮空中的快感，就觉得秋千摇晃的厉害，低头看，架着秋千的几个太监不知何时无了踪迹。我的心一惊，以为要出事。却立刻听见有个好听的声音道：“你只管开心。我们给你扶着呢。”再看，是张姐姐带着几个小娘子，左右为我牢牢的扶住了秋千。
　　我开心的笑，道声“多谢。”腿上使劲，又飞扬起来。周围响起不少欢呼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两世为人，终于有一天，我也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正兴隆，听见有宦官高叫道：“陛下，娘娘驾到。”我往下看去，就听见今上朝我喊道：“云树。带上我们冉儿一起耍子。”
　　我慢慢停了下来。跳下去行礼。
　　“云小姐。远远的我就看见你在天上飞。把我们冉儿羡慕坏了。马球也不打了。非要也飞到云彩里。”今上手里牵着公主，说着该是母亲说的话。
　　“只怕那秋千承受不住。”我往旁边看看。张姐姐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三兄带着一班神策军牢牢固定着高大的秋千。
　　“有云焱在，定无事的。”今上嘴角含笑。把公主推向我来。
　　我带着公主坐在秋千上，悄悄告诉公主能飞上天的秘密。我们俩配合默契，不一会儿，真就飞得老高了。我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家里也没有可玩乐的，便常常一个人在学校操场里待到学校关门。所以秋千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有时也羡慕人家两个伙伴站在秋千上你来我往。今日算了却遗憾了。
　　“云树。我怕高。”公主看我悠得要齐天，终于白着脸说出了心里话。
　　“怕高还来凑热闹？”我笑笑，带着公主缓缓停稳了。
　　今上拍着手，上来拉起公主道：“冉儿，可合心思了？”
　　“嗯。”公主冲我做个鬼脸。转而对身边的女吏道：“凉亭里已经摆好了晚膳。请各位宾客前去入席。”众人玩了一天也都饿了，纷纷跟着宫人们赴宴去了。
　　公主拽住父亲的袖口，惊诧问道：“恒王世子殿下呢？刚才说要歇口气，却不见人影了？”
　　“是啊。世子呢？可有人看见？”今上来回寻着人。却不见有谁说话。
　　“世子殿下方才吩咐老奴说，若今上问起，就回话‘看见山上有狼。要猎了狼来。’”钱公公面有难色的上前来拜。
　　“那里来的狼？年年来此却没见有狼的。”今上满脸狐疑。
　　“就是啊！怕不是世子说笑捉弄人的吧？”萧贵妃终于开了金口。
　　“贵妃娘娘金安。”我上前去行礼。“是我刚才听见狼嚎叫世子去帮忙看看的。世子殿下定会回来给个交代的。”
　　萧贵妃美丽的脸上生起横肉。冷笑了一声道：“可别栽赃到我身上便阿弥陀佛了。”转身又对今上道：“刚才，云小姐对我无礼，我罚云小姐在我帐里思过。却是不听，倒跑来这里荡起了秋千！又说山里有狼！是要何为？”
　　“无礼？”今上轻叹了口气。“客人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有些言行不妥的也该礼让。却还要罚！你是要何为？”
　　“陛下！妾虽不是皇后，好歹统管后宫。难道连犯上这种大错都不能罚了吗？”
　　“你身上不好，回去休息吧。”今上犯怒，招招手，有几个女官上前来，扶住萧贵妃要走。萧贵妃突然收敛了怒气，换上娇媚神情，笑笑道：“妾无心犯了错。还望陛下体谅。妾身上也的确不好，这便回去了。”萧贵妃婀娜的伏了伏。随着一帮宫人们离去了。
　　今上换上和蔼脸色，道：“云小姐受委屈了。”
　　正说间，有人跑着来报说：“世子殿下回来了。带了两匹狼来。凑请见。”
　　“让他来。”
　　有太监安设了坐塌。今上坐上去。就见世子急急走来。上前跪拜道：“在后山窝里捉到两条狼。却不是这山里的野物，是被人故意放出来的。在山上还搜到了两只铁笼。另有几个装扮成和尚的看狼人，也被拿下。”
　　今上脸上灰暗冰冷，早不是方才慈祥模样。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云树。这几个歹人就交给你父亲去审吧。”
　　“来人！这件事交由御史台特办！”
　　“遵命。”今上身边的公公急急的去传旨了。
　　“冉儿。吴公公说你的那匹红鬃马突然发了癫。可是真的？”今上拉住女儿在身边坐下。
　　“说是误吃了三叶九枝草。”公主脸上无悲无喜。
　　今上独自看着远方西斜的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云小姐。你有功。却赏不得你。那便连你的份一起赏给世子吧。”今上冲我微微颔首。转而对世子道：“漕运关乎国本，却不通畅。早有心疏浚，无有得力人手。你既来京。便替我做好这件事吧。来人！”
　　有公公持笔前来。今上思量片刻道：
　　“岁新始。此一年之际重保京师谷。广通渠通南北，设太原仓，盐仓等要司。而以河塞，漕不通。尤渭南至京师一段，河狭，冬则冻，夏则淤涝。常难行也。今着恒王世子为御史。悉监渭南至京一段浚事。大小吏皆听差行事，不得慢误。”
　　宦官书写毕，呈至圣前。今上阅毕盖章。世子上前领旨。众人散去不说。
　　晚上回到本心宅。秦嬷嬷贴心的为我准备了沐汤。这一天，尘敷面，灰满头，汗透衫。我真心感激着秦嬷嬷的体贴。等好好洗过，我换了件宽松袍子。坐在镜子前，看秦嬷嬷给我松松挽了发髻。
　　“娘子好好睡吧。这一天可真够累的了。”
　　我是真累了。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了句：“得令。”秦嬷嬷笑笑出去了。我刚躺下，突然听见院子里钉铛有兵器相接的声音。赶紧凑到窗户缝里去瞧。却是三兄持剑和上官斗于院中。忽见世子箭步而出，寒刃出鞘，挥剑劈开了两人。三兄脸上怒气四起，却也无再多声张。于世子小声说了几句话，闪身又从院墙跳出去了。我正糊涂着，世子悄悄推门进来了。
　　“那几个逮来的人证死了。”
　　“什么？”
　　“云焱刚才来问，怀疑是我动的手。”
　　“你若要动手，就不会留活口的。这时候又来问！好不糊涂！”
　　“毕竟今上给了我一个御史。这可是所有亲王世子里面的独一份。云焱肯定怀疑我要缓和与萧党的关系。”
　　我心里叹口气，道：“人证死了，那还查什么查啊？”本以为萧贵妃恶人有恶报。却不想是这样的结果。
　　“这件事，恐是今上的手笔。”世子清俊的脸上也有一缕乌云飘过。“今上怕是还没有要整垮萧党的意思。还要给萧贵妃留威仪。”
　　远处的湖面上吹来一阵风。屋檐上的铃铛又开始响动了起来。我和他，静静的坐着。夜正黑，窸窸窣窣下起了雨。我走去研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只是，难便难吧。但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