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14、谎言

　　房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被风吹得慌乱，远处山林里的布谷鸟也被吵醒了。在深深黑夜里，开始一声声提醒着人间的劳作。我去点起蜡烛，在镜子前面坐下来。我仔细去看镜子里的人，那人好似是我，又好似个陌生人。让人经不住要问一声:你是谁啊，你到底是谁啊？
　　我下定决心重新开始，要把曾经错过的，想都不敢想，够也够不到的，都统统拿过来，紧紧握在手里。只是，这样的我，脱离了本相一样的扭曲。一个个日夜过去，我好像只是在替这个世界的云树过着本该是她的生活。我，那个筚路蓝缕的我，她也并没有丝毫的不好。她在最贫苦的时候也没有抛弃底线，在最彷徨的时候也不曾放弃心中希望。她只是，终于走投无路了，想不出办法再走下去。所以，就该在她的脸上画个红色的叉号，撕碎了，当作从没有来过吗？我真的怕了，好怕，怕就这样活在别人的设定里。
　　“娘子！”秦嬷嬷揉着眼睛推门进来了。“卓毓说，听见这边屋子里有哭声。把我生生推醒了，让我来看看。可是又做了噩梦？”
　　“嗯。”我冲秦嬷嬷笑笑。准备收起心里的各种情绪。
　　“这个卓毓耳朵可真灵。咱们家的嬷嬷还有世子殿下的几个女官。我们都住在一起。偏偏只有这个卓毓听见动静。”
　　“世子睡得浅。可能是怕我再弄出声响吵到了世子吧。”
　　“世子的几个小厮睡在楼下堂屋的塌上。世子一个人睡在里边暖阁里。婢去看过的。”秦嬷嬷一脸的骄傲。
　　我苦笑，这个世上，又有谁会懂我心事？
　　“我这里没事。你回去再睡会儿吧。都还没打更呢。”
　　“也好。娘子也快睡吧。”秦嬷嬷打了个哈欠，回去了。
　　我再不敢灭灯，呆坐在塌上，不觉就到天明。太阳升起，照进来一团红光。院子里也稀稀拉拉的有了动静。我这才吹灭了蜡烛，躺去了床上。闭眼就睡着了。我又开始做起了梦，只是这次并不是噩梦。我梦见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有个白发白衣的母亲，她流着泪张开双臂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女儿。母女相拥在一起。和那雪白的世界融合为一体。白花花的再看不见什么了。不知为何，我为这个梦欢喜着。思念的人儿终于相逢，是何等的幸运！
　　“快醒醒吧。一会儿还得去朝阳殿呢。”我睁眼，看见世子正坐在我身边。顾不上别的，我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秦嬷嬷说你昨晚又做了噩梦？”他轻轻抚着我的背，“萧贵妃的徽猷殿里燃了太多的熏香。你从来受不了那极阳的东西。睡前用一颗柏子养心丸就好了。”
　　“钱公公可在朝阳殿服侍？”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身上终于有些力气了。
　　“怎么突然问起钱公公？”他贴紧我，好似察觉到了我的不安。
　　“昨天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钱公公又是先皇派过去服侍你的人。”我些些的委屈，心下苦闷。却听见他咯咯咯的笑起来。我抬起头去看他，看他的双眸被阳光照耀出褐色的光。
　　“先皇派去我身边的可只一个钱公公？一直陪着我的是催公公，去年生了病。被我送归家里养老去了。其余的几个都不算亲近。”
　　“只是，这个钱公公分明是在针对我。张口就说我不懂规矩常被训斥。以后还不知道在背后怎样编排我呢！”
　　他蹭蹭我的鬓角，轻声叹口气，道：“这个人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我。他是想警告我，他知道不少玄圣宫的事。想要跟我换点好处。”
　　“多大年纪了，想要不过一些钱财吧？”
　　“若如此最好。若不是，便就棘手了。”世子低头沉默几许。转而冲我笑了笑，道：“尚食局的人来请早膳。我点了你喜欢的上汤竹荪。中午宴会，你定不肯多吃。早饭便要多吃一些。”
　　我点点头，只管挂在他的脖子上，贪食着他的吻。他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知我，爱我的人。
　　“别闹。赶紧让秦嬷嬷进来给你装束。”他要走，被我紧紧抱住。我不想他离开我。好像没有他，便又要陷在噩梦里了一样。
　　“好，我不走。”他高声喊来秦嬷嬷，坐在塌上笑着看我穿衣，挽发。帮我挑选着步摇，钗环。又嫌秦嬷嬷不会画眉，要来螺子黛，小心为我描着眉。他一定很擅长工笔画，我还没见过描得如此细致的眉毛。
　　“还是你画得好。若能天天帮我画就好了。”我仰着头，让秦嬷嬷给我贴着靥钿。一边看他在镜子里低头看着我的样子。
　　“殿下。早饭已经放置妥当了。”卓毓站在门口叉手来报。
　　“这里不用你了，你带人去西厢房里食饭。吴公公若来，迎进楼下堂屋里奉茶。”
　　“是。”卓毓低头行礼而去。秦嬷嬷干完手里的活计也下楼去了。我跟他，俩个人在楼上食饭。竹荪做到了功夫，鲜甜味足，我便多吃了两口。世子吃饭并不挑捡，我不喜欢吃的鸡肉都让他吃掉了。我们这里安安静静吃着饭，门外的小厮高呼了一声，原来吴公公带着宫人们来了。卓毓去迎上，请到堂屋里喝茶。世子朝我点点头，叫我安心吃饭。我俩都吃好，用茶漱了口，才下楼去见吴公公。
　　“世子殿下，云小姐万安。老奴来早了。”
　　“不妨事。”世子请吴公公落座。“烦劳吴公公今日又来走一遭。”
　　“今上说难得天气好。请世子殿下，云小姐，萧家二郎，萧小姐，阁老家的五郎，二小姐一起去湖心亭赏玩。”
　　“大家可都到了？”
　　“老奴过来时，萧家二郎已经坐上船了。怕是已经到齐了。”吴公公慢慢从塌上站起来，等着世子的指令。
　　世子并不慌，给我到了茶，看我喝下，才悄声与我说道：
　　“你昨天受了寒，若不愿去，留下休息也好的。”
　　“没事。我喜欢坐船的。”我冲他莞尔一笑。我是他的伴。他也是我的伴。
　　船就停在门口外面的湖面上。世子几步先跳了下去，转身一把抱住我，安稳放在画舫的船舷上。小太监们努力划起了浆，不一会儿就到了湖心亭。这亭子高矮两个套在一起。高的为八角，设有一个石桌六个石凳。矮的亭子里设置了一个台子，有红色栏围住。像个小舞台一样。若在晚上，配上幽幽灯火，袅袅丝竹，轻歌曼舞，再有美酒相伴，也算极致享乐了。
　　“表兄，好多日子不见了。可想我了？”
　　我正自顾发愣，没注意早有个长相小巧的小娘子过来拉住了世子的袖子。
　　“伊丹。长高不少啊。过来见过你云姐姐。”世子脸上的笑几分刻意。我早觉察到了。
　　“云姐姐安好。”女孩子不情愿的对我伏了伏，又去贴在世子边上了。娇滴滴的撒娇道：“表兄有了玄圣宫的妹妹，就忘了京城的妹妹了。真叫人心寒。”
　　“伊丹。你看这里有你喜欢的糕点。快去尝尝。阿兄有事跟你家五郎说。”世子无奈的拽了拽袖口。一副得罪不起的样子。
　　“找我何事？”王家五郎倒是伶俐。听见说话立即走了过来。还不忘叉手与我行礼。
　　“五郎。上回你托我帮忙寻的。终于给你寻到了。”
　　“真的！”王家的美男子领着世子转去一边咬耳朵去了。被冷落的王家二小姐，哂笑一声。坐去萧小姐身边了。萧小姐正专心拿着鱼竿钓鱼，好似不想别人来打扰的。我为难片刻，独自坐去了栏杆边的兰凳上。刚坐定，萧家二郎直直走过来行礼。我唬了一跳，来不及还礼，这位已经坐在我旁边了。
　　“早就想来问安了。一直没得机会。我是萧扑射家的二郎。名叫正禾。”萧二郎浓眉大眼，黝黑皮肤。带着一股西域风情。
　　“我叫云树。”这样介绍自己，两世为人，真还是第一次。
　　“我知道。我早知道。我在平康坊见过你的。”萧二郎笑得开心，我却要皱眉。这人，到底怀了什么心？
　　“我家妹妹总爱问我平康坊的情形，却从不敢去。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敢去平康坊的娘子。还敢去醉春楼看胡旋舞。真真了不得。”
　　这个萧二郎越说越来劲，两眼直放光。
　　“从小阿爷就管我不住，惯我成了野性子。萧公子倒也不用来打趣我。”
　　“云小姐错怪我了。我若敢有半点儿打趣儿的意思，叫我掉进这湖里喂鱼。”萧二郎直愣愣的，一脸严肃庄重。倒是把我逗笑了。
　　“你家妹妹正钓鱼呢。怕也用不着拿你当鱼饵。”
　　“云小姐下回再去平康坊，可叫人给我传话。我去给你定下醉春楼顶层的梦月厅。那里的歌舞才是一绝。”
　　“我去平康坊倒不为享乐。实则去看看你们男子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们女子守着深闺不得出，看不见外面的红花柳绿。所以总觉得平康坊是万分的福地。等真亲眼见过，也愜无意思。倒不用再去的。”我笑笑，有心试探他。
　　“也是了。不过娱色而已。都不入心的。”
　　“那什么才入心啊？”我歪着头去看他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无语相对的样子。好玩儿的很。拿帕子遮住嘴偷偷的笑。
　　“我想不到。等我想到了。定告知云小姐。”萧二郎很是惭愧的站起来，向我一揖。又不等我说什么转身坐去别处了。剩下我一人突然的沉默。
　　“鬼娘子！”世子一下打醒了我。“你跟萧二郎说什么呢？好不开心！”
　　“不准在外面叫我鬼娘子！”我凑到他耳边说得急切。
　　“那你也不准再跟别的男子笑说！”他也凑过来说得咬牙切齿。我睁大了眼睛。这个世子竟然还是个醋精。好不令人意外。
　　“知道啦。”我冲他甜甜的笑。他的脸色稍微好些了。
　　我们俩刚达成契约，就听见萧美清扔掉鱼竿高喊了一声：‘公主来了。’亭子里的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
　　“公主殿下金安。”萧美清先冲上去行礼。公主牵着三兄的手款款从船上走将下来。扫了一圈众人，孤自道：“怎么这么多人。”
　　王家五郎应声说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挨着世子轻声道：“我找你的司则拿住便是。”世子轻轻点点头。王家美男子头也不回的跳上了一条柳叶扁舟。衣袂飘飘的行去岸边了。岸上有个红衣女子站在一众宫女前面。我知道那人只能是卓毓。我偷眼去看世子，世子似有心事，却是紧紧盯着我。

　　“阿爷叫我来看看。却不知还有这么个好去处。”公主满脸笑意。兴致勃勃的看两只丹顶鹤飞来停了停又飞走了。
　　“公主殿下若觉得好，不如搬来跟世子住一处去。世子就住在傍湖的本心宅里面。”王家叫伊丹的二小姐，乖乖巧巧的可爱模样。说起话来却总让人不舒服。王二小姐又道：“公主殿下还不知吧？云小姐也跟着世子一起住在本心宅呢。”
　　我不觉后背发凉，隐隐吓出一身汗来。分明大家心照不宣，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弄得人尴尬？
　　公主看着我笑了笑，道：“我阿爷说，那两人一起从玄圣宫出来的，便也不用分开住了。又说世子小时候跟着先皇住在本心宅，回来了仍旧住回去才好。”公主拉住我一起坐下来，又玩笑道：“王二小姐若想跟表兄一起住，问过云小姐同意，搬来住也无妨的。”
　　我心里笑笑，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却小觑了王小姐的功力。
　　“云姐姐。那便一起住下可好？我与表兄好久不见，思念的很。”小娘子脸不红心不跳，说得心安理得。倒惹出了我压制了很久的火气。
　　“怕是不行。”我冷笑，“我欺生。怕王小姐住不来。”
　　我这一句话抛出去，如石沉大海，再没了回响。等了半天，萧美清才勉强笑着道：“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大家回去准备准备。也该往朝阳殿去了。”
　　“我的船大。都乘了我的船走吧。”公主牵住三兄的手先走一步。后面众人都跟着。我与世子默契的去了来时的画舫。只是，我俩谁也没再说什么。
　　朝阳殿里已经丝竹声起。罗衣锦服的皇家贵胄们，举着金樽欢天喜地。我也想装出一副开心表情，却怎么也装不出来。我呆呆的望着桌子上的杯碟，感觉心里的哪个角落已经哭出了海。我以为我玩得转人情世故的。以为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却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王小姐正拉着身边的伙伴，悄声不知说着什么。我不觉低下了头，早没了昨天的志气。
　　“怎么啦？身上不舒服？”世子摆脱了一班世家子弟，越过人群坐于我身旁。
　　“你看，我也并无多厉害。没有法力，又无才情。普普通通的，性格又不合群。怕不是要拖累你。”
　　“当初说话时不怕得罪人，说完了开始后悔啦？”他竟然笑起来。“鬼娘子。你怕不是胆小鬼吧？”
　　“别说笑话。我问你，你可觉得我刚才说错了话？”
　　“有什么错！我觉得你做的十分的好。别怕，有我呢。大不了咱俩一起戍边去。”
　　我怀着感激，冲他笑笑。这么好的他，我怎么舍得分与别人？
　　有两名宦官高高举着灯笼越门走来。随后是列队的宫女拎着金线串起的香炉进了来。有太监高声唤道‘陛下，娘娘驾到。’
　　世子拉住我站起来。转身放了一颗丸药进我的嘴里。悄声道“柏子养心丸。嚼碎了吃。”
　　药好苦，心好甜。
　　等大家都行礼坐定。宫人们两两为对儿，抬着食盒出来。整齐的跪坐在宾客的食桌前，按着顺序摆放着饭食。先摆出来的是几碟鲜果，并富水春美酒。然后是冷切的牛肉，醋芹，三色蔬丝，槐叶冷淘。连着是蒸饼，春饼，胡饼，令有热气腾腾的羊汤。宫人摆好食物并不退去。先是倒了杯酒给我喝过。又捡起一双长筷子，夹了吃食放进瓷勺里，递来与我吃。我扭捏不得，赶紧接过来吃了。道了句。“不用忙了。我吃不太下。”宫人垂首静侍。我向两边看看，大家正相谈甚欢，很是自然的张嘴受着投喂。我微微摇摇头，是真的受用不起。我正无事，听见今上哈哈大笑，看过去，原来今上手里拿着一对儿玉佩。世子在旁不知说着什么。突然，今上站起来道：“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世子说的好啊。这对玉佩就赐给世子跟云小姐啦。”我还没反应过来。有宫人来拉了我的手，过去拜谢今上。有个女官来，笑嘻嘻的接过玉佩帮我系在胸前。看看世子，也有宦官给世子系好了。我们二人一同跪下来。叩拜谢赏。今上一脸的欣喜，又赐酒。我见世子仰头喝了，也赶紧跟着急急的干了手中的酒。回头再落座，无有道贺者，只有王家二小姐含恨的泪眼冲我看来。我想，今后再没小娘子跟我说话了。

　　也许是世子的药管用，也许是我的位置临靠了窗户。入睡便没再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睁开眼就听见院子里有喝彩声，推开窗户看去，世子领着一帮小厮在院子里比剑。世子攻守兼备，进退有道，几个剑花耍得得心应手。点，刺，劈，斩，每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举步生风。就见他一个回身下刺，剑尖直直抵住对手的脖子。转而一笑，收了剑锋。伸手拉了倒在地上的小厮起来。
　　我看得欢喜，不觉撑掌赞叹道：“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想你也该起来了。”他冲我笑笑。收好剑，拿帕子擦擦汗。转身跑了上来。
　　“快谢谢我的药好用。你这一觉直睡到了辰时呢。”世子捡起我桌子上的茶，喝了起来。我赶紧去夺。
　　“这是昨晚的茶。叫人换了新茶给你！”
　　“没事。我在边疆时，有口凉茶吃吃都是奢侈。”
　　我不觉手心里冰凉了起来。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喊秦嬷嬷来换了新茶。
　　“听说公主殿下最是喜欢骑马打球的项目。这次迎春宴，大家应该都会穿男装的。”秦嬷嬷拿了件新制的男装袍子给世子过目。
　　“云树，又来学我。我也有件这颜色的袍子呢。”
　　“我是看上了这料子上的蝴蝶纹样。”我换了衣服，站去他身边，给他看绸缎上银线绣出的一个个双翅蝴蝶。
　　“正面只有飞舞的蝶，你猜背面是什么？”我跳转过身去，给他看后背上簇簇的牡丹。
　　他突然伸手抱住我。紧紧的，好像我会跑掉一样。缓了缓，他才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在我这里也是自由的。”
　　“我知道。”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凉。
　　我们都准备着离别，嘴上说着最违心的话。心却在疼，心藏在肉里面，装不下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