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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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猛的刮进一股风来，层层帐幔翻卷，遮住了我看向康悦公主的视线。只听见，康悦公主笑着道了一声：
“恒王世子殿下万安。”
“公主殿下金安。”世子如礼行事。我刚想效仿着上前行礼，康悦探过身来，先开口道：
“云小姐，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
“自然认得。公主殿下神姿又盛从前。惹人艳羡。”
“竟真是不同了。听云焱说，你离家几年，除了模样没变，脾气行事都变了。我还当他胡说，这次见来，果真不假。恒王后可是在你身上贴了巫符？怎么这般异样了？”
“冉儿，说得什么话。云树不过长大了，懂进退了。不像你，仍旧小孩子脾气。”
“阿爷嫌弃我。送我和亲去就是。何必留在眼前腻歪？”
“阿爷何时嫌弃过你的？从来都是放在手心里捧着的。”今上笑着拍拍公主的肩旁。萧贵妃总算下了塌来。招呼着自己侄女落座。转而又笑着说道：
“公主殿下还不懂陛下的心意吗？陛下怜惜公主没有母妃，时时费心惦念。公主可不要误会了陛下的心思啊。”
公主听说，神情大变，瞠目含恨道：“姨娘说的话十分的对呢。我母后若在世，即便父亲嫌弃我，也不怕的。”
“冉儿。来，坐下说话。你看，你萧妹妹也在呢。”今上拉住女儿的手，一起坐了下来。
“公主殿下金安。”萧美清笑着赶来行礼。康悦眼梢抬了抬，冷笑一声道：
“你裙子上的香囊不是我阿爷特意找了能工巧匠，连日赶制出来，当生辰礼物送给姨娘的吗？怎么跑到你身上去了？”
萧美清唬了一跳，赶紧摘了下来。脸上绯红，喃喃说道：
“不知如此贵重。轻易便拿住了。实在冒昧。还是姑母收着吧。”说着，眼角的泪藏不住掉了下来。萧贵妃的脸色瞬间也难看起来。接住那香囊，掷于塌几上。开口说道：
“好端端的大家正热闹。公主几句话就说恼了一个，说哭了一个。还真是有本事。”
“说起本事，我可真比不上姨娘。”康悦恢复了柔和神情。悠然的喝着茶，缓缓又开口道：“云小姐，听说你在京郊的田庄里遇见狼，摔下了悬崖。血肉模糊的，好容易才活过来的。”
“其实也并不严重。若是胆子大些的，几只狼也怕不到那里去。偏偏我怕那东西。吓得没了魂。夹着马肚子使劲往前跑。到了悬崖边儿上，勒不住马，一下子就掉下去了。我被树枝挡了几回，拣回了一条命。那马就惨了，摔碎了骨头，一声声的嘶鸣。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呢。”
康悦很认真的听我说话，眼睛里藏了星星一样。闪晶晶的。今上也唏嘘。说道：“我们冉儿也怕狼的。”
萧美清走来，坐于我身边，拉住我的手一脸的悲悯，问说道：“京城近郊怎的有了狼？倒是奇怪。”
“那野物，可会分京郊不京郊的？自然哪里有肉便往哪里去的。”萧贵妃又笑道：“我看云小姐应该弄几条狼来养着。多看看，便就不怕了。”
“倒也不用养那不祥的玩意。”今上少有的冰冷了口气。一屋子再无人敢说什么。有个宦官趁这个空档，上前报说：“西疆传来了战报。阁老拟了诏书呈上来。等着陛下过目。”
“冉儿，你不是想知道安西四镇在那里吗？来，阿爷指给你看。”
今上拉住女儿，并着一帮宫人们出去了。满香的暖阁里立清冷起来。萧贵妃原本胜过天仙的脸上突然就丢了光彩。病恹恹的，只自顾自的瞅着窗外。
“贵妃娘娘。刚才遇见了钱公公，只顾着来觐见没多说话。怕是要去问个安好，免得老人家怪罪。”
“钱公公陪你在玄圣宫那么些年。不应冷落的。快去吧。”
“云小姐也从我玄圣宫出来的。”世子叉手再拜。
“那便一起去吧。美清也回吧。姑母有些累了。”萧贵妃歪在身旁的女官身上。虚弱不堪。我才想起，萧贵妃已有孕。
跪拜了萧贵妃，仍是两个女官来牵住我，一直送我出了殿门才返回去。钱公公正守着，握住世子的手，话着分别后的思念。说了好一阵，萧美清都走得没影了，钱公公才转向我，说道：“云小姐才到玄圣宫的时候，一点规矩都不懂，常被恒王后训斥。如今行动言语都很得体了。”
“所以说，小孩子还得舍得送出门。若一直在家里，万万学不来一点儿规矩的。”
“云小姐那里话，云御史何等的伟丈夫。家里几个阿兄也都一顶一的人才。怕是在家里更得好处。”
“多谢钱公公谬赞。我替家里几个阿兄谢过了。”我叉手伏了伏。
“何谢之有，何谢之有。”钱公公勉强笑了笑。“老奴陪在世子身边的时间长些。云小姐来了没几日老奴就回来裕阳宫了。老奴也老了糊涂了，以前事记得也不仔细的。云小姐莫要怪罪啊。”
“可敢可敢。云树自幼顽皮，全京城都知道的。”
“老奴要换班了。殿下车马劳累，也快回去消停消停吧。”钱公公手里的拂尘一甩，从右手换去左手了。几个小太监会意，赶着来引路。
从廊下一直走出去，吴公公来接，送我们又上了刚才的马车。沿着宫墙走了一阵，转去一片密实的竹林。竹林里小路蜿蜒，看不见远处，只听得见雨滴掉落在竹叶上哒哒的声音。穿过竹林视野瞬间宽广起来，迎面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湖水。湖中央立着一个孤亭。烟雨里，湖面上升腾起团团轻雾，朦朦胧胧的，却不像是掌控天下的皇家宫苑，更像是遗世独立的神仙清修之地。马车停在傍湖一处房舍，灰瓦白墙。柱子也是普通百姓家火燎的黑色柱子。大门也是没有上过漆的木头门。只有一处不同于一般人家，门楼上有个古韵门匾。黑色秦隶写着‘本心宅’几个字。
秦嬷嬷并着卓毓带着世子身边的女官来接。世子先下车，转身又扶了我下去。幽幽开口道：“这几个字是先皇写的。先皇最是喜欢古人的字。”
“世子殿下果真都还记得。”吴公公笑着走来，：“陛下说，世子是回家。仍旧住在先皇的院子里才好。”
“我记得这门外有颗开满花的树。风一吹，飘了漫天的花瓣去那湖里了。先皇还高兴花瓣没掉在尘土里。可是我记错了？”
“世子没有记错。原是有颗梨树的。先皇病重时，命人采伐，安置于椁室陪葬。”
“可知为何？”
“故人已去，以树代人。。。”吴公公突然觉得说话唐突了我。赶紧拱手道歉道：“云小姐。老奴冒犯了。无心之过，云小姐千万见谅。”
“吴公公不知，我早改名字了，改成窈窕淑女的淑了。”我掩口笑着，只管胡说。吴公公一脸的吃惊模样。
“又胡说！”世子皱起了眉头，瞪了我一眼。
“里面都还是往前模样吧？”世子跨步去推门。门开，一个小小的迎门墙，雪白墙上没有一个字。绕过去，不大一个四方的院子，中央摆着五六个陶缸。缸里有金色红色的小鱼儿游戏在几片圆圆的粉红荷叶间。再等些日子，该会开出动人的荷花吧。只怕无福见到了。正面一座二层小楼。二楼东边有绣阁探出来，随着风，檐铃叮当作响。好似下一秒就有个美人露出面容来。
“先皇曾在那阁楼上奏琴。引来只雀儿站在栏杆上听。先皇病后，常常说起。后悔没有抓住那雀儿来养。”吴公公话里几多悲伤。
“抓了那雀儿养在笼子里，怕也不得心安的。”世子说着，抬腿从小楼的侧门穿了过去。我赶紧跟上去，原来后面藏着一套一模一样的小楼。世子走快了几步，推开堂屋的大门。喜冲冲的脱了靴子坐去中间的塌上，赞叹着：“的确都如前。还记得先皇就坐在这塌上写字。临的都是先秦的碑拓。”
“陛下说，这里给云小姐住。”吴公公上前来，有些没主意。
“我住那里都好的。前面的绣阁能看见门外的湖。我倒更喜欢呢。”
“云小姐不知，后边还有乾坤呢。”吴公公伸手请我来。我随着吴公公穿过堂屋往绣阁走，倒也不进去，直去了走廊尽头。哗哗有流水声，我心里生了不少期许。吴公公看着我笑笑，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暗门。我走将去，抬眼，竟是道瀑布从天上飞腾而下，细小水珠一个个的扑过来与我说着欢迎。雾气弥漫，映着石壁的灰和青苔的绿。被风描绘出一副心之向往的水墨画。我顺着阶梯下去，去看瀑布下圆圆的一滩池水。水也不深，能看见池底各色的鹅卵石。水之清，连波纹都没了踪影。我忍不住，蹲下来，拿指尖去碰那仙露。却是凉的刺骨。
“云小姐可喜欢？”
“喜欢。”就在我站立的地方，放置着一个石桌两个石凳。若有一对神仙佳眷坐在这里，一个吹笛一个抚琴，该是怎样的缱绻景致？我正愣着，听见有人唤我，向后望去，看见世子正走过来。
“不与你换了。我住定这里了。”
“都随你。”世子与我并排站着，仰头看那被隐藏起来汹涌爱意。只是，当初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心意。如今不也尽人皆知了？
“老奴先行告退了。明日，陛下在乾元殿设宴款待各位宾客。到时，老奴再来服侍。”
“多谢公公照顾。”世子命卓毓好生送吴公公出去。他冲我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放进胸前衣服里暖着。说道：“我也以为这是处温泉的。看你把手猛的缩回去，才知道这泉水冰得很。”
“若是赶上盛夏，或许还能进去游戏一番。”
“咳咳。”世子生咳了一声，把脸别去一边了。我只是说一句顶普通的话，他怎么脸红了呢？
下着雨，又刮起了风。就算风景再美，也顶不住凉的透骨。我们俩人，躲进绣阁里来喝了热茶才觉舒坦了些。我刚想问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去找趟康悦公主。康悦公主却是自己找来了。秦嬷嬷进来说，康悦公主在外面楼里等着了。我跟世子大抵知道公主来意。急急的赶了过去。
公主换了件墨黪色的裙子，一件绫罗白色儒衣。正站在绣阁的窗前看着乌云翻滚的天。身边站着一个一身縞羽袍子的男子，身量高挺。我定眼再去看，原来是三兄。不禁脱口而出，说了句：“三兄竟也在。”
窗前的俊俏男女，一同回过头来。我惊叹，这二人长得的确般配。都是弯弯的月牙含情眼，一般的温润鹅蛋脸庞。
“世子不也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公主的嘴，我是见识过的。
“父亲说三兄走的急没带盘缠。让我帮着捎带些。还想着去找三兄呢。”
“世子殿下万安。”三兄赶过去，很是客气的行礼。世子在中间的塌上坐下，吩咐把小塌摆上来。卓毓带着宫人摆上塌来，公主拉住三兄坐下。我便坐去世子边上了。世子挥挥手，卓毓便带着一众人出去了。
“公主看过西疆舆图，可是知晓了安西四镇在哪里了？”
“知道了。从京城往安西四镇去，快马也要月余。”
“怕是不止呢。”
“也是，世子最清楚的。世子前几年请命非要去戍边。倒也没见争个多大的军功回来。”
“本来今年还要去的。被事情耽搁了。再等一等，定要再战疆场！”
他并不恼，很平静的说着好似再平常不过的话。却说得我心里刮起隆冬寒风。
“世子何时去？我愿跟随世子一起。”三兄突然站了起来。叉手来拜。
“你去不了，公主不会放行的。”世子笑得轻松。却惹怒了人。
“云树！你愿意他去边疆？”公主突然有泪打着圈儿。
“他在我这里是自由的。”是啊，我们对于彼此都应该是自由的。就像我不能确定何时便消失了一样。他也一样决定不了自己的人生。可求的只有当下无憾吧。
世子向我看来，嘴角弯了弯。
“那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公主抹掉眼泪，跨步而去。被三兄一把拦住了。带着几分怒气道：“别说气话。还是先想想那几条狼。”
三兄拉住公主仍旧坐回塌上。
“家宰说皇庄偷偷送了两条狼来裕阳。我便赶去查了港口的走帐。皇庄送来的香米已经被提走了。我二兄管着各个宫门的出入，说并没有香米送进来。定是宫里的公公去港口提了货物，又秘密的送去别处了。”
“可查了那公公是谁？”
“查了，是一个叫王贺的公公，拿着御膳房的牌子。”
“抓来审过吗？”
“这怎么抓？难道真要和萧贵妃对质不成？”公主支手扶着脑袋。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的公主，实则也处处为难。
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时情景。倒不如在马上下功夫。便说道：“只要那马进不了山里去，不也便没事了吗？当时，我二叔家的妹妹把人都吸引过去了。我落了单。想着去凑热闹也怪没意思。便任由马儿吃草，闲逛。那路边被人种了蜜蒙花，说是马儿特别喜欢那花。吃了便跟饮了酒一样。马儿随着那花一步步就进了山里去了。”
“与我想到一处了。”世子冲我笑笑。“云校尉，你既然负责公主的出行起居。可否给公主临时换马？我带了几匹训化过的马来。不给信号，绝不吃嘴的。你可选一匹在迎春宴当日换给公主。”
“多谢世子殿下。往后若有用到云焱之处，无有不应的。”三兄叉手相拜。
世子笑着点点头，“公主来我处，不可给人知道。还是速去为好。”
公主起身，受了霜降的花朵似的。蔫蔫失了生机。她父亲刚才还说，她是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可是真的吗？
等俩人去了。我站在刚才公主站过的窗口，看藏在浓云后面的月亮。一阵风过，月儿明晃晃的露出了真颜。我这才发现，院子里每个缸里都映着一个月亮。凑在一起，一朵花似的。一朵雪白的梨花似的。
“你还是在这里安置吧。后面湿气重，你肯定受不住的。”世子走来关了窗户。倒了杯热茶给我。
“后面那房子阴冷的很。前面这幢便好多了。你说，怎样的情深，才愿意住在那样湿冷的房子里啊？”
世子摇摇头。“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去想也罢。大概都有苦衷吧。”他走来，拥住我，亲亲我，赶走了我满满的忧愁。
正睡着，只觉身上突然的发冷。冷得像是被封冻在冰河之中。连呼吸都不得了。我看见有人拿了长剑向我刺来。一刀一刀的刺穿着冰层。刀刀扎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我能看见煞白的剑锋一次次在我眼前穿过。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红色的血团团围困着我，那血竟是温的。我哭着惊醒，猛的坐了起来。又是一场噩梦。我点点擦去脸边的泪。我知道，我开始怕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梨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