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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罪数 ...

  •   皎皎月夜,靡靡花影,几盏星斗相照,成双红烛施夜明。
      我香甜的睡到半夜。忽然一阵风来的突兀。我睁开眼,四周明晃晃的,帐子外的蜡烛还燃着。我动了一下,被子重重的拉不动。唬了一跳,才发现,他竟然躺在边上睡得正酣。我轻轻推推他,他缓缓睁开眼。也不怪我坏了他的美梦,小声道:“秦嬷嬷睡得实在。我只能给你看门了。”
      “你可真是个君子呢。”我看他衣冠整齐,笔挺的躺着,意外的冒火。
      “君子?”他瞄了我一眼。抿嘴笑笑。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既然醒了,就不用我给你守夜了。”他伸手去掀帐帘,要走的样子。
      “哎。”不受控制的,我嗓子里竟然喊了一声出来。他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的脸火烧起来,浑身都要被点着了一样。
      “鬼娘子!你莫不是想吃我的元阳!”
      “你敢给吗?”我两只胳膊去揽住他。看他眼里刹时慌张。忍不住还是咯咯笑出声。“你怕了?”
      “怕什么?”
      他的唇滚烫又猛烈。像北京四月的风。带着春天的温度,却含着风沙。干爽直白的吹在脸上,阵阵的痛又免不了使人欢喜。很多人都爱十月份的北京,喜欢那满城的金色配上暗红的宫墙。我偏偏喜欢一阵风来便可吹出树树花海的四月。还有带着寒气的阵雨,细小的水雾凝结在娇美的花瓣上,点滴掉落。掺着泥土香的花瓣在雨中和着春风飘舞,是我见过人间最醉人的景色。
      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燃没了。帐子里黑漆漆的。却也知道,天已半白了。
      “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他吻吻我的发,悄悄出去了。
      我两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他。像是触犯了天条,不敢面对将受的刑罚。也许这便是我命中定好的罪数吧。逃不掉的,成了一生的瓜葛。好几天,我都怕着见他。我推脱着生了病想要静养。连登门拜访的几家京城贵女都婉拒了。
      牡丹开得正好,天气也格外的晴朗。空气里都是可人的花香。而我却混混沌沌的。突然迷了路的孩子一样。
      “娘子,家宰来了。”秦嬷嬷给我披了件袍子。看我陡然憔悴,格外的关照。
      “请他进来吧。”我坐直了,看青面的汉子急匆匆的走来。
      “二叔父在主人面前闹起来了。主人让我请你过去。”
      “请我去干什么?”我的天空突然一记响雷。混沌陡开。
      “昨天晚上,有人放了几条死狼在二叔父家门口。二叔父非说是主人指使人干的。头裹白布,要以死明志呢!”
      我听了,丝毫没有主意。家宰是自家人,再怎么查也不会撕破脸。况且家宰已经说了,这二叔父根本没本事弄到狼。
      “小姐只管去。腿伤着,又病着。主人应该是想让二叔看看,小姐这样惨,做为父亲干出什么样的事来都不为过。”
      “好。我听你的。”很好笑的,我毫无证据就是信任着这个不良人。
      我坐着轿子进了云老先生的书斋。刚进门就听见二叔父一声高过一声的強辩。
      “二叔父万安。”我扶着秦嬷嬷,走过去行礼。
      “云树!你自己不懂事进的山。出了事也怨不到别人头上!还敢污蔑我!”
      “自是不敢。”我低头弱弱说了一句。
      “你不敢?我看你再大的事也是敢的!”
      “二叔父息怒。只是,云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叔父如此动气?”
      “你!你!你!还敢顶嘴!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这位甩手就要掌掴到我脸上。被云老先生一把推了出去。
      “竞敢在我面前动粗!你求的太原府县令也不用去了!看你是我胞弟的份上,我事事迁就,回回忍让。换来的却是你的胡搅蛮缠。罢了,你今后也不用叫我一声阿兄,我今后也不再有你这个阿弟了。”
      云老先生说得咬牙切齿。总是一副和煦神情的老先生竟然也有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
      “阿兄!”二叔父伏倒在云老先生的面前。“父亲去世时,握着我们兄弟俩的手,要我们相互扶持。阿兄可是忘了?”
      “忘的是你吧?”云老先生蹲下去,直直看着自己的亲兄弟,“现在是什么时候?你难道不知道?多少人想看我跌落云霄你不知道?你若还念顾我是你阿兄,就该安安静静的处理掉那几匹狼。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旧去吃酒会友。而不是到我这里装疯卖傻!”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埋了那几匹狼。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二叔父小人得志般的站起来。眉梢里隐不住笑意。
      “你去吧。没有我招,不要再来府上。”
      “是是是。阿兄,只是。。。县令的事?”二叔父已经来不及,搓这手急赖赖的等答复。
      “答应给你的。自然不会马虎。你回家去,等调令吧。”
      “多谢阿兄。”二叔父突然转头看向我,“云树,腿上的伤已经好些了吧?”
      “还不快走!”云老先生鲜有的怒吼了一声。
      二叔父讪讪一笑,道:“家宰送送我吧。”
      青面魁梧的汉子,笑着点点头,伸手道了一句:“请。”二叔父志得意满的出去了。
      我偷眼去看云老先生。看他仰天克制着眼里的泪。我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总觉得天底下无人一起承担苦难。如今,万分庆幸起来。若是碰见一个二叔父这样的兄弟,那便成了一辈子的霉运。甩也甩不掉,割也割不断,这份苦,又何尝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父亲。喝杯茶吧。”我去倒了杯茶奉上。
      “吓到你了吧?”云老先生接过茶,喝了一口,慢慢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你若不来,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事。”我想,换做是我,在孝道为天的世道下,也只有忍了又忍吧。可恨就可恨在,二叔父知道云老先生拿他没办法,便予取予求,撒泼打滚。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云树。你可是想做皇后?”云老先生突然问我。
      “没有。并不想。”我脱口而出。才又恍然大悟。
      “知道了。回去吧。”云老先生摆摆手,竟是冲我笑了笑。我乖乖扶着秦嬷嬷上了小轿,往我的院子里走。刚到院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这回是躲不开了。
      “云树。病了这么多天。可是好点了。”他走过来。伸手来扶我。其实,我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紧紧去握住他的手。我就是想要靠近他,我的身体说不了谎。
      “你来了,我不就都好了吗?”我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他使劲捏捏我的胳膊。给了我一个鬼脸。
      “你家二叔父可是有名的无赖。听说赌钱输了,喝酒赊了帐都要云御史来还。”
      “刚才闹了一场,换了个县令走。”
      “县令?看来,云御史要割肉了。”他扶我坐好在塌上。挨着我也坐了下来。秦嬷嬷很是识趣,带着婢子们去小厨房食晚饭去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割肉?”
      “你以后就明白了。”他点着我的额头,只管自己高兴。“你想要知道的事,可开始查了?”
      “我病了。怎么查?”
      “借口。”他把我搂进怀里。“不该由着你做坏事的。”
      “那,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不见面自然就做不成坏事啦。”我伸手去摸他套在袍子里中衣领子。喜欢他今天的装束。
      “鬼娘子!”他板正我的脸,要我好好看着他。“可是你开的头,该轮到我来结尾。往后,来不来,见不见,都由我说了算!”
      “好。都由你。”我抬头去吻他。舌尖摩挲着他柔软的唇。错便错吧,是罪也认了。我爱他,无比坚定。

      春天看看就要过去。也不屑说芳草天涯无路。几只早起的知了已经开始了夏天的乐章。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便想动一动了。第一个想去的就是平康坊。我要去看看妖冶妩媚的胡姬。还想去看看喷火的杂耍。还想去尝尝虾蟆酒,听听琵琶女的曲子。我有的是钱,我要享尽尘世风流。
      “秦嬷嬷,跟我去趟平康坊。”
      “那可不是贵府女儿该去的地方。”秦嬷嬷拒绝的干脆。
      “柳儿。你想去看看吗?你陪我去看看嘛。”我最近跟柳儿亲近的很。我知道她有个妹妹也卖进来做差。只是年纪小,派在院子里打杂。我还想着找个机会,把她妹妹调到我的院子来。大家都有照应。
      “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柳儿话说得好像英勇赴死一样。
      “别的地方也不去。就去醉春楼看看。世子说,那里有个胡姬跳得胡旋舞京城一绝。我要去看看。”
      “娘子是真胆大啊。柳儿小不点一个,让她陪你去。不怕遇到歹人吗?还是我陪你去吧。”秦嬷嬷去找了帷帽来。我们二人都戴好,便坐了马车去了平康坊。一路上,高高低低的房舍也有不少华丽恢弘的。但一进平康坊,我还是被一个紧挨着一个的高楼惊掉了下巴。高的有五六层,矮的也有三四层。黑瓦白墙红栏杆。廊檐层层能蔽日。人多车难行,隔墙音乐不够听。终于,车停在一处红墙红柱红门楼的五层楼宇前面。车夫报说“到了。”秦嬷嬷吩咐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终是,跟我一起进了这奇妙的世界。
      一进去,就有酒保相迎,笑眯眯的问为何而来。
      “来看胡旋舞。”
      “来的正是时候。正好赶上今天的首场。二位三楼请。我给二位找个正对着台子的位置。”
      “不不不。给我们找个偏僻点的。能看见跳舞就行了。”
      “没问题。跟我来吧。”酒保引我们上了五楼。在窗户边找了个位子说:“给你们二位上点什么呢?有新出炉的各式酥饼,还有蜜牛乳酥山。扶芳饮,江桂饮,酪浆,三勒浆。刚进了些石榴,不多。要不来杯石榴汁尝尝鲜?”
      “要一份荷花饼。一份时鲜水果,两杯石榴汁。”秦嬷嬷拿出半吊钱道:“剩下的就当打赏了。”
      “谢谢女菩萨。我这就给你们拿酥饼去。”酒保刚走,几声鼓响,楼下的台子上站上去一个蒙面的褐发美人。又是几声鼓,美人轻抚曼裙,缓缓摆动起腰肢。鼓声开始快了起来,美人摇摆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美人身上带着的大小银铃丁零作响。随着一声闷鼓,美人抬起芊芊玉腿跨上了从屋顶垂下来的丝带。箫瑟鼓乐齐鸣,美人在空中飞舞起来。束带飘飘,衣裳藐藐,果然不凡。楼下有抛去银钱者。铜钱碎银映着满楼的烛火,有一种我不曾见到过的靡乱。
      “我们出去吧。我看不来这些。”我后悔着。不等吃食送上来就想走了。
      秦嬷嬷也点点头。刚想走。却正面碰上了家宰。还不等我从惊讶中缓回神,家宰先开口道:
      “小姐来醉春楼做什么?”
      “来看跳舞。”
      “现在外面有点乱。小姐稍等等再走。奴正好也有话跟小姐讲。”
      “请讲。”
      “奴查清了,那狼是皇庄的人早就卖了一直养在庄上的。却不是为了害小姐。是为了害康悦公主。”
      “什么?可是掉下悬崖的是我啊!”
      “就是顺手试了试效果而已。”
      “而已?”
      “毕竟他们也只有一次机会。早就想找个人试试手了。正好赶上小姐归家。家里二叔又有心加害。”这青面的汉子,说话一直一个声调。不急不缓的,听来总让人发无名火。我按耐下火气,努力冷静下来。这件事涉及到了皇嗣,论谁也再不可能装看不见了。
      “如今,狼被杀了。公主可是安全了?”
      “狼有五条,其中三条被世子殿下所杀送去了二叔家门口。还有两条不知所踪。”
      “世子?”我的心一颤。
      “小姐果然不知。”家宰猛得盯了我一眼。“世子殿下若不是为了给小姐一个交代,却是为何查起了御史台的私事?”
      我抬眼去看青面的汉子。心里是后背着刀的瑟瑟。
      “不要试探我!我怎么会站去阁老一边呢?”我越想越气!家宰竟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讨好男人!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好看的文雅的体贴的男人就背叛家庭!怎么可会?可,又有何不会呢?那个男人可是恒王世子啊。将来还有可能一掌天下。
      “我只跟自己交代。”我的火气小了不少。也真的佩服,这个人用最低沉的嗓音就能让我激忿填膺。
      “奴,相信小姐的话。”家宰的眼里露出些慈祥。转而又严肃起来道:“只是这件事牵扯颇多。小姐还是谨慎为好。”
      “你这话不该讲给三兄听吗?”
      “三郎是奴亲手看顾着长大的。最见不得他出事了。只是,命在天。有时也只有随他去了。”家宰摇摇头,活像个老父亲说起自己不成器的孩子。
      是啊,感情事,也只有随他。怕是即便有天命也捆绑不住的。
      “外面清平了。奴送小姐归家吧。”
      “我叫了点心。等吃过了再归家。家宰先去忙吧。”我一下看清不少。是不能再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了。
      酒保看见家宰走了,才走上来备餐。进退有礼,摆放有矩,比个藩王宫中女官不差。
      “二位慢用。”酒保手脚麻利,收拾了食盒行礼而去。我召唤了秦嬷嬷坐下。“我就吃得下一块荷花酥。”
      “娘子先用。”秦嬷嬷看着我吃了,才捧着酥饼吃起来。早先,她是绝不在我面前吃东西的。如今也没那么见外了。
      我倚着窗户,在帷帽的纱帘后面看街上车水马龙。看结队的胡姬抱琴而去。我的世子,第一次来平康坊,第一次进这醉春楼时,可是于我看见了一样的景致?我的世子,他在京城势力孱弱,可是被这个阁老舅舅左右挟持?我的世子啊,可真的在谋划着什么?可是真的要织就一张网蝶的陷阱?我坚定的摇摇头。绝不会的!只是,我又无奈。不得不做着最坏的打算。
      “娘子,怎么唉声叹气的?你看台子上的杂耍多神奇?从人嘴里竟能喷出火来。”
      “嘴里含着石蜡。近火一喷就着。有什么神奇的?”
      “娘子若是没意思,我们就归家去吧。车夫应该已经等着了。”
      “也好。”我站起来,心里烦乱得很。东也不是,西也不是找不到出路。好在,秦嬷嬷扶住我,带着我出了醉春楼。出门来,没看见车夫,被一个拐脚的老道士截住了去路。
      “走开,走开。”秦嬷嬷顺手扔出去几蚊钱。以为足够打发了,却不想,这拐脚的道士竟是笑嘻嘻的凑了上来。
      “小娘子,算一卦吧。老道算你今日有福哦。”
      我看着道士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心里的怨念更深了。没好气的道:“我也会算。我算你今日也有福呢。”
      “小娘子算得真准啊!老道能碰上小娘子,肯定是有福啊。”
      “那便带着你的福气回家去吧。我也带着福气要归家去了呢。”我上高中的时候,宿舍里有个很漂亮的女孩,成天盘腿坐在床上练功。不学习也罢,后来生病了也不去看医生。成宿成宿的咳嗽。宿管阿姨来劝不听,班主任来劝也不听,父母来了连推带拽的送去了医院据说还偷偷跑了。后来,听说死了。从那时起,我就害怕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老道跟小娘子有缘,送小娘子一件东西可好?”老道士颤巍巍的晃悠着拐杖上的葫芦。从怀里掏出个小盒来。我断然拒绝:“邪魔外道的玩意!莫不是要害我性命!”
      “邪魔外道自然不能信。但老道修的是丹鼎派,拜的是秒道天尊。从不叫人盘什么腿,练什么邪门功的。”白胡子的老道士笑呵呵的又道:“小娘子收下这盒子。我俩缘分便也尽了。”
      我自然不会接,只问道:“难不成你那盒子里有神瑛侍者的玉坠子?”
      “没有。”道士摇摇头。
      “那可有刻了字的金项圈?”
      “自然也没有。”
      “可是阴阳两个金麒麟?”我斜了嘴角笑笑。任他说出个‘有’字,我就喊人好声打跑了他。
      “老道没有金麒麟,却有个玉麒麟。送与恒王世子殿下了,如今带在小娘子身上。”老道士眼里闪过一点光。惊得我难自持。
      “也不瞒小娘子。老道有个名号,唤做歅鉈道士。小娘子定是听说过的。”我一时没了主意,眼神回避了一圈,发现老道士不嫌累的仍捧着那个小盒。
      “毕竟道长是外人,我不便拿去的。道长可把东西送与世子殿下收了。再由世子殿下拿来给我才好。”
      “老道就是为了避开世子殿下,才费劲周折来见小娘子。小娘子信不得我,便也罢了。只是,小娘子记住老道一句话,这盒子里的东西能送小娘子回去。”老道士再无话,轻飘飘的一转身隐没在街头了。
      “哪来的疯癫道士!真是晦气!”秦嬷嬷眼睛没有睁成两个铜铃。我想她也听懂了。
      天色渐暗,平康坊层层叠叠的楼檐下吊起了累累盈盈的灯笼。高大的骏马驮着春风得意的鲜衣少年,不急不慢的行走在繁华街道上。艳丽的胡姬摇晃着手里的红娟,妖娆的歌姬在高朋满座中一展歌喉。临街酒肆的酒保伙计流水似的接待着贵客,几家贵府的小厮为了争抢马槽大动干戈。 我在平康坊转了一圈又一圈。人间的事不就是如此吗?以为明白的变成了糊涂。以为糊涂的又变得明白了。我吩咐归家,突然的感激,这世上还有一个容我安寝的地方。
      我赶在宵禁前出了平康坊,便有人赶着进了平康坊。一个留着稀稀拉拉胡须的白胖汉子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无头无脑的跟人撞了个满怀,踉跄了几步。竟是没摔倒。但愿,灯火下的人儿啊。都能平安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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